《高阁之囚》 第01章 长清城每三年的八月一过,天南地北已在秋闱中举的学子们便都纷纷赶赴来此准备参加春闱,因而从九月到来年三月间最门庭若市的莫过于长清各大酒楼、戏园。 不管是富户豪门还是寒门子弟,此时节也要咬牙凑出这一笔应酬的费用,只为求见达官显贵,附上干谒诗文。 清雅的消遣去处不少,只是,有人爱轻歌曼舞,就有人爱欢歌艳舞,仙音阁就是长清一枝独秀的两者兼而有之的一处风月地。 仙音阁地处朱雀北街西侧,临街一座主楼,主楼后西北角又设一座副楼。主楼分三层,底层摆十二张八仙桌,偏北处置一台子,而东西两侧各辟出四间雅间,门前挂珍珠帘,方便雅间客人敞着门听戏又掩去隐私。一层不封顶,故二层为回廊设计,四边各置三间雅间。南北各自朝外的窗户开得极大,北临河,东西南三临街,这样凡有节庆的花车花船经过,雅间的客人便可临窗眺望街景、河景。二层每间雅间门前挂水晶帘,方便客人穿帘观看戏台上的表演。 仙音阁之所以为仙音阁,自然少不了仙音,搭着的台子少唱戏,多是奏乐演舞。因阁主出身教坊司,养了一批能歌善舞的少年少女,每日日暮后,阁中仙音妙舞,故名仙音阁。 不得不承认,在长清,除了皇宫大内,再也找不出第二处的乐舞能与这里的比拟。而从未有人踏足过的第三层,据传豢养了几名姿容才艺皆顶尖的伶人,而可以一观其歌舞的豪贵,至今无人知是谁。 今天,阁中二层北二间内的两名身着青衫、气度不俗的年轻男子在雅间内饮酒消遣,两人心思却全不在台上的歌舞。 “疏桐,看来看去也不过就是这些,不如今日你就同我去副楼游玩一番?” 秦疏桐喝下一口酒,轻笑道:“你知道的,我不沾那些。” 简之维尴尬地笑了笑,自觉刚才的提议冒犯了他,歉疚道:“我明白……其实……我也不常来宿的。” 秦疏桐为他斟满空杯:“君子爱美,人之常情。我难道还要因为这些小事训斥你?天气渐凉,这酒入肠暖身,再喝一杯吧。” 简之维一扫愁容,端起杯来和他一碰,一口饮下,果然身子暖和不少。 “一会儿你要去副楼便去,我自回府就是了。” “疏桐……”简之维还想再游说他一番,“我虽问过你多次,但你是不是对我有所隐瞒,骗我说没有心仪之人,其实已经心悦哪家姑娘了?所以才如此清心寡欲。” “没有。”秦疏桐答得毫不犹豫。 简之维噎了片刻,又道:“你若看不上那些已经破了身的,阁里也有不少雏儿。我们与阁主也相熟,你要是放不下身段召……”他顿了顿,把“妓”字咽回肚里,“不如让她给你安排?” “我真没那个兴致罢了,之维不用费心了。”秦疏桐并不生气,他与简之维相交已有不短时日,对方那种天真的示好他并不讨厌。 “好吧……”简之维一向看重的就是秦疏桐那种纤尘不染的气度。人总有这样一种欲望,爱那天边白云,又想把白云摘下染上污浊。不过他的心思还没到那份上,秦疏桐作为京官里的寒门清流,那副孤傲清高的风骨是真让他心向往之的,他是真心实意想和对方做知己好友,所以也不好再多唐突。 仙音阁明里暗里、两楼各行其事。主楼是正经酒楼生意,而副楼则做着皮肉买卖。然而说副楼是暗也不尽然,教坊司是什么内里,盛朝人尽皆知,仙音阁的人,说好听了叫伶人,说难听了,就是官妓。仙音阁做的什么生意,大家心照不宣。而比起副楼那些半遮半掩的风月情事,倒是楼主背后的靠山比副楼的风月生意更引人遐想。 两人揭过刚才的尴尬,继续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些琐事,说到这届举子,简之维便朝楼下望。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仙音阁都会像现在这样,一方是权贵寻欢作乐,一方是举子拜谒献才,只会有这两种人将仙音阁充盈。他和秦疏桐……算是稀有的例外…… “做官有何好?不仅案牍劳形,还要时时谨小慎微。在官场,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就有杀身之祸。” “你说什么案牍劳形。”秦疏桐打趣他。 简之维的父亲是当朝翰林大学士,今上为太子时任过太子太傅,后任尚书左仆射,位及左相。前几年辞去相位后便任了翰林大学士,算是急流勇退的典范了。 因着这份家荫,简之维得特许在礼部供了份闲职,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既无才学、又欠壮志,要不是不愿辜负父母期许,本来是不愿踏足官场的。因此,他不是很明白那些争抢着要入朝为官的举子们,抱的是怎样一种想法。 秦疏桐自己出身寒门,太明白那些寻觅伯乐的考生们的那份焦急与不安了,他曾经也如他们这般,甚至典当了全部家当,就为能踏进这仙音阁的门内。 “十年寒窗,皆是为了能一朝高中。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秦疏桐缓缓道。 简之维有些脸红,缩了缩脖子面露愧意:“疏桐说的是,是我胸无大志,让你见笑了。疏桐是寒门出身,与我不同,你是凭真才实学考来的功名,强我百倍,我一向敬服的。” 这就是为什么两人云泥之别,还能似挚友之交,简之维把他奉作清流名士仰慕不已,平日最少五句里要有一句夸他,秦疏桐很是受用,便“允”了他来亲近。虽然他不明白他装出来的那些做派有何好仰慕的。 秦疏桐正想接话,却听到重又望回楼下的友人惊呼:“晏邈怎么来了!?” 他一顿,也跟着往下看去,见门口进来一颀长身影,正是尚书左丞晏邈。 他二人哪怕隔着水晶帘,也可将一层各处看得清楚,但楼下的人要看清楼上雅间内的情况就不太容易了。因此秦疏桐暗自松了一口气,晏邈应当看不到他们,他并不想与这位晏大人有过多交集,最好是一点都没有。 不知道晏邈来仙音阁做什么,毕竟他平日光风霁月,没听说过他喜欢来这种地方。 秦疏桐的视线紧随着晏邈,只见他踏进门内后并不入内,随侍的一名侍从以及一名护卫分立其两侧,也是同主子一样的挺直端正,周身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扫视了一圈一层概况后,晏邈抬头去看二层,自西向东环视一周,像是单纯扫视,又像在找什么人。 秦疏桐本没觉得他在找人,但晏邈的视线移至他这间时,停驻良久,甚至微微皱眉,让他怪异地觉得……对方在看他?但这不可能,他二人同朝三载,秦疏桐记得自己与晏邈单独对话的次数不会超过一只手,现在又隔着帘子,由下往上要透过帘子看清雅间内人的相貌,说是本朝百步穿杨的谢将军倒有可能,晏邈?可能么?再说晏邈又不知道他今天在仙音阁。 然而晏邈真就径直进到北二间,惹得房间内两人皆是一惊。 “下官拜见晏左丞。”两人心怀讶异,一同向晏邈行礼。 尚书省直辖六部,尚书令下置左右仆射并左右丞。左丞佐尚书令,总吏、户、礼、工四部;右丞佐仆射,总兵、刑两部。秦疏桐属吏部、简之维属礼部,自然不敢怠慢晏邈这位左丞。 晏邈一时没有回应,片刻后才道:“非在朝上,不必如此拘礼。” 两人闻言,毕礼回道:“谢左丞。” 见过礼后他们也不敢随便坐下,直到晏邈开口:“两位坐吧。” 秦疏桐眼皮一跳,晏邈仗着身份横插一脚他们的聚会,顺带着颠倒主客,便宜的好事他占得倒快。 两人犹豫着先坐了下来,晏邈反而后入座,邻着秦疏桐。 “晏大人……” “不是朝上,私下不必称什么大人,我字子巽,微风之巽。” 晏邈语调平和,饱含善意,但秦疏桐不傻,此时他要真越了上下级,这三年他在官场的摸爬滚打就成了笑话。 看看一旁呆愣住的简之维,他对晏邈道:“还是称晏兄吧。” 晏邈微微一笑,似无不悦,问道:“两位常来仙音阁?” “没有的事,不常来、不常来。”简之维忙应道。 晏邈顿了一顿,笑着又问:“我虽不常来,但听说二层的雅间只让熟客订?” 简之维被噎住,他忘了这事了。 “是我订的。”秦疏桐接下话,又转向简之维,“之维,你不是还有事么,方才刚与我道别要走。”他说着看一眼晏邈:“你与晏兄说一声便是了。” 秦疏桐是在帮他找机会离席,简之维看了看晏邈的脸色,没有要留他的意思,他便借坡下驴:“啊,对。那下官只好怠慢大人了,望大人见谅。”说完低声对秦疏桐道:“疏桐,我先走了。” 晏邈朝他笑了一笑作回应,简之维脚底抹油般匆匆离开。 雅间内只剩秦、晏二人,秦疏桐便少了许多顾忌,直接问道:“晏大人今日怎么有雅兴来仙音阁?” “我竟不知你和简之维关系这么好。而且你不是说称我晏兄的么?” 晏邈怎么答非所问?而且追究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不太像他的作风。 “下官不敢。” “我是来寻你的,你府上的人说你在这里。” 秦疏桐一怔:“大人寻下官……何事?” 晏邈不作答,转头看到身后的窗敞着半扇,他站起来靠过去临窗俯瞰,正好看到简之维往副楼走。 “我听说,你每月要来仙音阁七八趟,这样算下来三四日就要来一回。”他仍看着窗外,话却是说给秦疏桐听的。 秦疏桐惊觉,这绝不只是听说的程度,晏邈查过……还是跟踪过他? “难道盛朝禁了官员吃酒,下官来仙音阁犯了律法?” 晏邈走回他身边坐下,笑望着他:“那倒不是,只是朝廷可不准官员宿妓。” 盛朝其实并没有列明律条严禁官员狎妓,只是今上曾说不可助长此等风气。虽然如今这句话成了笑话,但明面上众人还是要遮掩些。 “晏大人,有话直说吧。” 晏邈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道:“没有别的意思,殿下关心你,便希望你得空去拜见一二。” 晏邈口中的“殿下”他当然知道是谁,但他一点都不想和这位“殿下”有所交集。 “大殿下体弱,下官不敢叨扰,怕扰了殿下静养。殿下若有事,直接传召下官便可,还劳烦晏大人传话。” “殿下无事,就是想和你亲近亲近。”晏邈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示意。 秦疏桐更惊诧,愣愣地看了晏邈良久,直到晏邈挑了挑眉,他才僵硬地举起酒杯和对方碰过。 “少容明日可有闲暇?” 他一抖,晏邈记得他的字?听晏邈这么叫他着实让他一阵不自在。 “……下官明日在吏部当差。” “那后日呢?” “……当差。” “大后日吧。” “大后日下官……” “可别说当差,没有连当四日差的规矩,今日你也在吏部吧。” 秦疏桐咬了咬牙,道:“大后日下官空闲。” “那便大后日来吧。” “……是。” 两人再喝了几巡酒,看看天色该作别了。 仙音阁正门外,秦疏桐恭敬地拜别晏邈。晏邈今日出行低调,没坐马车改乘轿。他身边侍从唤人抬轿来,秦疏桐看着,欲待他上轿自己再走。晏邈却回过身,突然凑近过来,朝他胸前伸手。他反应极快,反手一挡,将他的手拍开,两人一时都怔住。 “结要散了。”晏邈收回手道。 秦疏桐低头一摸,胸前的披风带子的确没系牢。 “多谢晏大人。”他略感尴尬地理好系带。 “秋风扫落叶,秦大人出门多穿些吧。” 他天生肤白,大概因此让晏邈误会他受冻了。 “谢大人关心,天气寒凉,也请大人快回。” 他是客套地赶晏邈,晏邈却好像挺高兴,笑着转身乘上轿。 待晏邈走远,他才看着远行的轿影露出厌恶之色。晏邈用“来”这个字?说得大皇子的含德殿像他自个儿的府邸似的。是他看走了眼,漏了这个天大的隐患。 第02章 翌日,秦疏桐到东明殿去见白汲,说明昨夜偶遇晏邈之事。 “是么……”白汲歪坐在椅中把玩着一对玉镯。 “殿下,大皇子虽然病体难支,但晏邈身居要职,他若是站队大皇子,即表示左相一党是大皇子一派。若是左相一党进言,难保皇上不会改立太子。” 白汲将手镯往桌上锦盒中一扔,两镯相触发出一声脆响。 “本宫也不喜欢晏邈。这个人,颇有谋算,又整日围着皇兄转,他要是真想挡我的道,是得尽早铲除。”白汲起身,走过去拉住秦疏桐一只手:“少容,你说该怎么办?” 白汲,当今的太子殿下,今上的第三子,素有玉颜之称,承了母亲的绝色姿容,一双明眸桃花眼盛满愁色时,能教佛也动凡心。 秦疏桐只觉得手心滚烫,他用拇指反扣住那玉白的指节,安慰似的抚了抚,笑应道:“殿下放心,我会注意他的。” 两人对望着,情丝流转,白汲正欲开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汲儿!汲儿!” 白汲听出是阮云梦的声音,松开手忙迎过去。 “母亲,怎么了?”他接住扑过来的女人问道。 阮云梦撞进儿子怀里,满面焦急,两人往殿内边走边说起来。 秦疏桐往边上一让,向阮云梦行礼:“参见妍贵妃。” 阮云梦却像看不见他似的,只和白汲絮絮地说话。 秦疏桐习惯了,也不觉得如何。 这位妍贵妃天生丽质,容颜绝色,深受今上宠爱。自从皇后病逝,儿子白汲得封太子,才稳重许多,但骨子里的怯懦却改不掉。一有点风吹草动,就往东宫跑,万事只指望儿子替她解决。虽说她从前就如此,但近两年尤甚。 “汲儿,你说、是不是你父皇厌弃我了?啊?”阮云梦脸色都见白,可见是真的害怕。 也不知为何,明明白汲已经是太子,母凭子贵,将来白汲得登大典,她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后,却整日为可能失宠而担惊受怕。 “母亲不用担心,父皇现下正宠爱仙音阁的舞姬楚腰,您也知道,仙音阁是儿子把持,楚腰时时回话,父皇还未厌她。” “那就好、那就好……但是,我听说你父皇前些日子去了苏若兰那儿一趟!他去了苏若兰那儿……苏若兰……”阮云梦显然魔怔了。 “母亲。”白汲扶住她双肩唤她,“母亲!” 她醒过神来,怔怔看着他:“汲儿?” “母亲忘了?父皇一年只去怡景殿两次,正月一次,八月一次,形式罢了。”白汲柔声道。 “八月……哦,是了,是八月……” 阮云梦总算平静下来,白汲拿过桌上的锦盒递给她:“这对羊脂玉镯是不久前外邦进贡来的,送予母亲。” 她一眼识出那对玉镯通透莹润,成色极好。她一向最爱钗环钿翠,见了这样好的对镯便浮现喜色。 “母亲可喜欢?” “喜欢!还是汲儿孝顺。” 阮云梦笑着当场就将玉镯一手一只戴上,配上她雪肤葇荑,一时美不胜收。她虽年近四十,但养尊处优地过了二十多年好日子,保养得极好,看着还如刚过双十的少女般体态婀娜、容色娇艳。 白汲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母亲回颐华殿休息吧。” “好,我回去休息、回去休息。”阮云梦便恍恍惚惚往外走。 秦疏桐仍恭敬行礼:“恭送贵妃。”自然还是没有得到回应。 白汲见阮云梦走远,才对他道:“少容也习惯了吧?” 秦疏桐轻轻点头,不多说什么,这对母子间像刚才那样的互动,他看过无数次了。 “殿下,后日我将去拜见大皇子,届时……” “你说什么!?” “晏邈昨夜强邀我去含德殿见……” 白汲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刚才还和煦如暖阳,此刻却恶狠狠地瞪向秦疏桐。 “我原也不想,但他态度强硬,我推脱不得。” 白汲踹倒身旁的一只座椅,原地踱了一会儿后一屁股坐回主座,暴躁地啃起指甲来。 秦疏桐略微吃惊,他还没见过白汲如此暴怒,但他又生出一种隐秘的快乐,他想,白汲应当是怕他被白淙“抢”过去吧?白汲对他的这种强烈依赖让他不能不快乐。而且白汲这样不雅的习惯也只有他知道…… 不过,若白汲啃坏了指甲,他比白汲更心疼,还是得阻止他。 啪! “……” 四目相对中,静默无声蔓延。 白汲还是第一次打得他这样痛,虽然平时偶尔会耍些小脾气、推搡他几下,但打是从来没有的。 白汲像是反应过来做错了事,握住秦疏桐僵在半空中的手,那多情的桃花眼蒙上一层水雾。 “本宫一时气急,才不小心打痛了你,少容可否原谅本宫?” 秦疏桐只觉胸口发烫,手背的痛全无感觉了。 “殿下……”他耳中有些嗡嗡的,并未完全听清白汲的话,朝白汲伸手过去,却一顿。 虽然是两情相悦,但这段关系不能为人知,这样光天化日下,些微的逾矩都要小心翼翼。 白汲辨出他没有生气,便道:“少容要记得,去过后,巨细无遗都报给本宫。” “我明白。”他应下。 第03章 应邀到含德殿,秦疏桐原本做好了应对各种可能的威逼利诱的准备,结果……只有一桌酒菜等着他。 “秦大人,请坐。”白淙一脸和蔼地笑望着他道。 秦疏桐微蹙眉,状作恭敬道:“殿下折煞微臣了。”他坐下后,两人的视线才齐平,只因白淙坐着轮椅。 上次遇到白淙,还是在政事堂外,当时他交完公文,正要离开,就见堂外晏邈正将白淙抱回轮椅,那时他才真正明白为何白汲将晏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只以这两人的亲密程度而言,如果白淙要取白汲而代之,晏邈的确是最有可能的合谋者。 回忆中的身影和眼前人忽然重合,原来是晏邈的真人上前来给他倒了一杯酒。 “多谢晏大人。”秦疏桐淡然道。 白淙笑起来:“子巽,秦大人似乎很不喜欢你,我看你不如回避一下?” 晏邈没有丝毫动摇,笑道:“殿下莫玩笑了,少容是恪守礼节惯了。” 是他忘了他和晏邈关系很好?还是晏邈确实没皮没脸?秦疏桐想了想,觉得后者更有可能。晏邈这个人从某方面来说,脸皮是真的够厚。 且不说晏邈对待他的态度怪异,他还真不知道,原来眼前这两人的亲密程度,已经到私下可以不分尊卑的境地。 “少容?啊,是秦大人的字?那我也这么称秦大人,可否?” “殿下怎么叫都是可以的。” 这位大皇子倒是如传言一般温文尔雅,对他一个五品的吏部郎中都如此客气。 “今日少容能来,我很高兴。听子巽说,你公务繁忙,难得得了空才来的。” 秦疏桐感觉自己的脸僵了一瞬,勉强牵动嘴角笑道:“臣不过一介郎中,不敢说自己公务繁忙。” “那便多来我这儿走动吧,除了子巽,这含德殿几乎无人踏足,平日甚是冷清。” 客套?试探?拉拢?堂堂的今上长子,人称贤王的楚王殿下为什么突然对他如此上心? “少容可是不愿?”白淙见他没有回应,又问一句。 秦疏桐压下疑心:“蒙殿下厚爱,臣遵令。”反正不过场面话。 白淙对他公事公办的态度不甚满意,但还是笑盈盈地举杯:“我的病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吧。子巽、少容,你们都随意些,我们共饮一杯。” 晏邈神态自然地与白淙一碰杯。 秦疏桐则谨守规矩,道了句“谢殿下”后欲饮下杯中酒,却被晏邈伸手过来也碰了一下杯。他一怔,看向晏邈,晏邈并不解释,只对他微微一笑,不带旁意,单纯的示好。 到最后,一顿席面,只秦疏桐一人心中忐忑,吃得食不知味。 待撤了杯盏,白淙忽道:“少容,午后无事吧?陪我去庭中坐一会儿,最近子巽寻了几幅极好的字画,望你能品鉴一二。” “……”他突然明白了白淙这副态度的好处,能把别人想说出口的拒绝都堵回肚子里。 晏邈推着白淙到庭中葡萄架下,宫侍们早将桌案座椅、一应用具都摆好。白淙招呼秦疏桐到案前,打开一轴画给他看。 画是极品,前朝赵执的丹青,是他的画作中评价最高的一幅,名为雪松迎客。当年赵执被贬灵州,常登灵州名山灵云峰,作下这一副传世名作。赵执家境清贫,遭贬后更是困顿,他的墨宝大多散佚,也不知这幅画要花多少心力才寻得来。 秦疏桐骨子里很有几分文人的清高和风雅,又极爱赵执的书画,大概掺杂了些同为寒门的惺惺相惜。桌上的画作,他只一瞥,便移不开眼了。 微微俯身,细细观摩这幅画,他一手悬于画纸之上,手随眼动、缓缓描摹画布上精妙的布局与笔触。 “少容可喜欢这幅雪松迎客?”白淙问道。 他头也不抬:“自然喜欢,赵临溪的笔法用色是极好的。精品,不,是绝品。” 白淙抬手欲触画纸,秦疏桐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手:“别碰!人手上有油汗,会污坏画作!”但须臾便反应过来,此举冒犯皇子,忙缩回手,跪下请罪。 “殿下恕罪,臣失仪了。” 白淙并不怪罪他,反而道:“你快起来。” 秦疏桐确认了白淙确实没有责罚的意思,才缓缓起身,但站得恭敬拘谨,再无半分逾矩。 “既然你喜欢,便送你吧。” 秦疏桐惊讶之下一时无言,半晌才道:“此画贵重,臣不能收。” “我并不喜欢字画,你既喜欢又会品鉴,送你正好。” 不喜欢为何去搜罗,总不会是为了专程讨好他吧?哈哈。 他脑中划过这个闪念,用目光去白淙眼底探寻答案,换来白淙温柔的回望…… 说来,白淙和白汲虽是异母而生,但两人都与今上相像,故两人的面容也有几分相似。他知道他不该这么想,但眼前人越看越像白汲…… 他抿了抿唇,把那些妄念撵走,不敢再与白淙对视,偏过头语气生硬道:“多谢殿下美意,臣不会收。” 三人一齐沉默,晏邈便在此时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我之前在玉福酒楼留了三幅上联,少容好文采,全对上了。” 秦疏桐不记得自己与别人对过对子,仔细回想,才想到之前有一天去仙音阁核对账目,徐蓉说起对面玉福酒楼一位客人留下三幅上联,第三联已过去一个多月还未有人对上。他一时兴起,对完账去玉福酒楼看那几幅上联,的确精妙,想了半日将三联都对了一遍,留了下联就走了,竟然是晏邈的上联。 “下官不知是晏大人留的雅意,唐突了。”他向晏邈拱手道。 晏邈不太高兴:“难道你知道是我出的上联,就要避而远之么?” 秦疏桐很想直言说是,他最不想和晏邈纠缠不清,要知道是他,他绝不去凑那个热闹,一时技痒对什么对子。 “下官只是……敬大人。” 这番说辞全无诚意,晏邈显然不信,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一个宫女打断。 “禀殿下,太医署送药来了。” 那宫女立在秦疏桐边上静候白淙的吩咐,白淙便看向秦疏桐:“少容,要劳烦你将药碗端来了。” 不明白他为何不让宫女服侍,但不过喂个药,也不麻烦什么,他便捧起托盘中的药碗行至白淙身边。透过碗壁感觉药温正好,他用匙舀起一勺来,弯腰送到白淙唇边。 药碗被拿走时宫女就退下了,在场只剩他们三人,见他如此动作,晏邈和白淙都是一怔。他不明所以,来回看二人神色,手还悬在半空。 白淙笑了笑,就着他的手喝下一口药。晏邈却变了脸色,两步上前抢过碗,递到白淙手中。 秦疏桐才算明白,白淙只是要他把碗端给他,没要他喂。白汲平日偶感风寒,他都是亲手喂药的,把这习惯暴露了。 一时气氛又陷入尴尬,秦疏桐僵在原地。 白淙一口气喝完药将碗搁在一旁,不忘安慰他两句,又叫人拿剩余的字画来给他看,更殷勤起来。但秦疏桐只觉得不自在,他虽然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但对白汲却是真心的,旁人对他再好也没用。 赏了一会儿字画,秦疏桐估算时辰不早,准备告辞。刚抬头,却见白淙嘴角洇出一团黑红色的血。 “殿下!?”他绕过桌案疾步到他身边。 晏邈异常镇定,从怀中抽出一方巾帕捂到白淙嘴边。白淙接过帕子缓缓将血吐在上面,又缓缓拭净唇角。 这一幕着实诡异,秦疏桐差点就要叫侍卫,但当事人八风不动,连擦血的动作都十分熟稔,不像是第一次。 “吓着你了吧?”白淙竟还在笑。 晏邈接过巾帕,迭好了收进袖中,缓声道:“这药是化瘀用的,殿下吃三四回总要吐一回淤血,三年半了,并无好转。” 对于白淙的病,他略有所闻,大半是从白汲口中得知。这位大皇子四年前突发弱症,宫中御医诊遍了也没诊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拿温补的药材先续着命。然而没过半年,腿又不好了,这次诊明了是心肺孱弱以致血脉不通,伤了腿上的经脉,从此便只能坐轮椅,还要常年服用化瘀活血的药。 但服药至吐血,看来这药性很烈,对白淙的身体应该也有损害。 他对白淙没有怨恨,只是厌屋及乌。白汲因为防备白淙,兄弟两人每次见面都剑拔弩张,虽然那画面应该算是白汲对白淙剑拔弩张,白淙则如一潭死水对白汲视若无睹。但看到一个刚刚对自己十分礼待的人在自己面前吐血、显出病弱之态,他不可能不恻隐。 “这药……”真的不会伤及身体么? “这药方还是太子殿下当年寻来送予本王的。” 什么? 白淙神情淡漠道:“我的病症不能服用普通的药,会伤了心脉,所以太子送了一张药方给本王。” 今日从踏进含德殿起,他第一次听到白淙自称“本王”,对白汲的疏离昭然若揭。 “时候也不早了,少容该回去了。我服了药必要休息,不能再招待你。”白淙恢复温润姿态,对他柔声道。 “请殿下保重身体,臣告退。”秦疏桐惴惴地行礼告退,慢慢走出含德殿。 “我送你。”晏邈忽然在他身后喊道。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只见晏邈已到他身后两步处。本想拒绝,却又见白淙坐在轮椅上笑吟吟地在目送他,便把话又咽了回去。 在他停顿的间隙,晏邈已步至他身侧,两人无言并肩。 “所以说,我只有像大皇子那样以退为进,你才不会拒绝我么?” 晏邈不知为何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秦疏桐被他吓了一跳,停下来用几乎是瞪的眼神看他。 “大人何意?” 晏邈也停下脚步,微侧过身俯视他,神情十足坦然地反问:“我的话哪里难懂么?” “大人不必屈尊来亲近下官,下官也并无攀附大人之意,那日在酒楼对上下联时,下官并不知那是大人出的联。” “我不是从那时才开始想亲近你,是更早的时候,大约是你入仕后一年。” 晏邈是在开玩笑?还是眼前的晏邈根本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晏邈?他三年前登科,才开始在长清为官,晏邈是在说,从两年前开始,他就在注意他了? “下官才学浅薄,不知大人……” “呵。”晏邈嗤笑一声,“暂且不说才学浅薄之人如何得中探花。我只想问问,你对我无知无觉是因为太子么?” “晏大人慎言!” 晏邈仍是笑,拢袖端手、微扬起下巴,轻蔑意味更重。 “我一说太子,你就听不见旁的了。” 秦疏桐很想揪住眼前这人暴打一顿,但他不能,所以除了火冒三丈地怒视他,他别无他法。 他疾走几步拉开两人的距离,回身道:“大人,送至此处便该分别了,告辞。” 才刚踏出一步,只觉身后一股力量拉扯,待他站稳,人已被晏邈拉着退回原处。 晏邈紧贴上去与他对视,两人胸贴着胸,脸也仅有一拳之隔。 “你气成这样竟也不愿质问我?不问我为何提到太子?不问我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你不问我就直说了,我知道你爱慕太子,你不喜欢女人,只喜欢男人,对么?” “晏邈!”他用没被钳制的那只手边推眼前这人边吼道。 晏邈手上再加几分力道,将秦疏桐抓牢,脸也愈发贴近过去:“你头一次叫我的名字……上次我让你称我的字你不肯,看来还不如惹你生气。你就是这样,除了你喜欢的,其他人都入不了你的眼。表面上恭敬,其实我在你眼里不过是草芥。”他说完,另一手环过去,将秦疏桐抱进怀中。 秦疏桐这下是真的懵了。心中百味杂陈、脑中思绪翻涌,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来。晏邈对他的奇异态度,他想过千万种可能,唯独没有想过是这种。 “太子一定没有这样抱过你,你也可以选我的。” 秦疏桐虽然没有习过武,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但也是个实打实的男人,用上全力挥出一拳,晏邈血肉之躯不可能无动于衷。 见他果然痛呼着捂住腹部,秦疏桐理了理衣袖,后退一步眼神轻蔑地看向那捂着肚子弯着腰的人。 “晏大人,大家同朝为官,不是官职高就能随意欺压下属的。大人还是回府好生休养吧,下官就不去探望了,告辞。” 秦疏桐掉头就走,晏邈在原地捂了半天肚子才直得起身,虽然被打,但他心情不坏,面露笑意。 他自然不会回府,而是折回含德殿。 庭中白淙还坐在原处闭目养神,他还未靠近,白淙已开口:“送了许久。” 他毫不避讳道:“我唐突了他,被打了一拳。” 白淙新奇极了,睁开眼探究晏邈的神态,笑道:“果真像你说的,一眼就能看透。” “这就是他纯良之处,他却自以为能扮恶人。”晏邈说着也笑,两人不言自明话中之意。 “以后若是伤了他的心,我怕是会愧疚。”白淙语调平淡,听不出有愧疚之意。 晏邈移开视线,思绪飘飘然远去想着秦疏桐,道:“若是能把他从白汲手中夺过来,殿下伤他的心又何妨。” “好处留给你便是。送我回屋,我要睡会儿。” 晏邈无奈笑笑,将轮椅推至正殿门口后,把白淙抱进屋中。 第04章 秦疏桐并没有回府,他念着白汲,一甩开晏邈便赶到东明殿。白汲早就在殿中等他,见他步履匆匆而来才松开绷紧的嘴角。 白汲遣退所有宫侍,秦疏桐才上前坐到他身侧道:“让殿下久候了。” “少容回来了便好。如何?白淙召你何事?说了什么?” 秦疏桐斟酌着道:“大皇子只招待我吃了一顿饭,然后拿出几轴字画给我看,还要送我,我没收,其他的就没有了。” 白汲似是不信,紧盯着秦疏桐的脸看了片刻,忽笑道:“白淙这是要讨好你?” “也许是吧,但那与我无关。”他握住白汲的手。 “本宫当然明白,不过白淙那样的风骨,少容不动心么?”白汲把玩着手中白皙的指骨问道。 秦疏桐笑得笃定,他最喜欢的就是白汲时不时的小性子。白淙的确自有一番仙人气度,但白淙只是楚王、是大皇子,再多一点的关系也就是白汲的兄长,又不是他的心上人。就算白淙拿这世上最名贵的字画送他,也比不上白汲对他一句温言软语。 “这世上,我只会对一人动心。”他说得极认真,以致白汲都微怔。 白汲捏了一下他的掌心,显出些柔情来:“本宫相信。那在含德殿,可生出什么枝节?少容探出白淙多少底来?” 其实今天含德殿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在秦疏桐看来都不值一提,而白淙从头到尾,也没露出半点马脚,连晏邈也不过与他突发了些私人纠葛。可以说完全看不出白淙有逆反太子之意。特别是他还亲眼所见,白淙长年服用白汲提供的药方,若他不服白汲,怎会这样甘愿吃下白汲给的药方。 “说来,今日我见到大皇子服药,他直言,是殿下给的药方。服下药后片刻,他还吐了血……” 白汲顿了一顿,双目微阖:“那方子的确是本宫给他的,他怎么说?活血化瘀的方子?那其实不是治他病的方子。” 秦疏桐一惊,静待白汲的下文。 白汲笑容诡异,道:“他那年显出弱症,后来又伤及双腿,本宫正好寻来一张药方,能控制他的病情,不是治愈或者防止恶化的,而是让他一直就这么不好不坏的一张方子,以此钳制住他的人。那药吃得时间长了,往后他会一辈子都这样病下去,死不掉罢了。” 原来他一瞬猜想当年或许有过的兄友弟恭是假的,白汲彻头彻尾地厌恶白淙。 “可还有其他?”白汲问道。 他回了神,想到出含德殿时和晏邈一番纠缠:“没了。” “……”白汲想要确认些什么,无声看了他一会儿,终笑道:“那少容就先回去休息吧。这段时间让徐蓉物色些上等货来,过几日要招待一个重要人物。” “……谁?” 如果是进献给皇帝,那不必聚在仙音阁中,直接挑拣了送到宫中便可。 “骠骑大将军谢雁尽。” 盛朝似乎从开国就一直被军神所庇佑,从太祖征西,身边周、杨两名大将,到太宗时的安西将军魏长泽,睿宗时魏长泽的次子魏迟旻。中间隔了几代,到显宗时,又出了一位人称战鬼的纪不屈。现在则是为白鸣祎效力的谢雁尽。盛朝真正诠释了什么叫天佑之国。 相比于显宗时为世人三分敬、七分怕的纪不屈,谢将军名声要好太多,不仅战功赫赫,于私德上也从无负面风评。众人交口称赞其:治军严明,战功彪炳,忠君体国,雄将之风。 谢家并非名门望族,祖上最多也就得过县伯的爵位,又因睿宗革旧立新,谢家的爵位传传到谢雁尽的父亲便尽了,到谢雁尽承袭父业时不过还沾一点祖辈的余荣。他年少时看透家业兴衰,弃文从武,十三岁少年投军,十五年拼杀,竟无往不利,间有救驾之功,被他一飞冲天,官至于此。骠骑大将军兼山南节度使,战时领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全国兵马任其调度。 秦疏桐翻着账本,脑中将谢雁尽的信息梳理了一番。 “秦爷……秦爷?” “嗯?”秦疏桐才听见徐蓉唤他,“晚娘?” “秦爷在想何事?”徐蓉将账本慢慢理好,问道。 “这次殿下要‘招待’谢将军,但谢雁尽常年在南境戍边,他的信息我们知道得太少。他喜欢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纤细的、丰腴的?我们一概不知。你可做好了万全准备?” “秦爷放心,教坊司挑出的拔尖的人加上仙音阁这些年储备的各色美人,必有能让谢将军满意的。” “楚腰带走了四个仙音阁最好的伶人进宫服侍皇上,仙音阁剩下的人还够用么?” “不如……秦爷先亲自检视一番?” “也好。” 天光将暗,徐蓉协同秦疏桐从一暗处楼梯直达仙音阁主楼三层。片刻后,约二十名舞者乐师鱼贯而入,男女尽有。个个姿容出众,环肥燕瘦,一时乱花迷人眼。 领头的白衣男子行至秦疏桐右手边跪坐下,向他行礼:“秦爷安好。” “季白,倒是许久未见你,近来如何?”秦疏桐笑着抚了抚他的眉眼。 季白身体微颤,轻声道:“小人一切都好,劳秦爷挂心。” 徐蓉坐在秦疏桐左手侧,给他倒上一杯茶,笑道:“这次的人选,季白已精心调教过,他们各自所长,一会儿季白会为秦爷一一说明。” “嗯。”秦疏桐抿一口茶,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先是一出舞曲,十二人作舞,剩余八人奏乐。季白凑到秦疏桐耳边,向他指名各人姓名及年岁。 一舞毕,秦疏桐大致将二十人的姓名、才艺记下。表演中有两三个少年少女不住往他们这边看,他看得出,这几个是年岁尚小,没藏好对他的探究之心和对季白的羡妒之情的。徐蓉掌管仙音阁主副楼的经营,而季白帮着她调教副楼的货品,他是除了徐蓉之外唯一一个不用出卖身体就能久居仙音阁的人。而副楼的人也都知道,这都仰赖于秦疏桐的特许。 季白此时击掌两声,场上的人往两边退下一半,将大件乐器一同搬离。场中十人各取一件乐器,三人执箫、两人执笛,另有两人抱着琵琶、两人抱箜篌,剩下一人含着口笛,十人边合奏乐曲边再舞起来,相比刚才中规中矩的舞曲轻快不少。 秦疏桐看了一会儿也颇觉有趣,夸赞道:“这舞编得有意思。” “秦爷过誉了。”季白心中欣喜,耳际微热。 舞过高潮,乐声渐弱,十人渐次腾跃、旋转,最后众星拱月将含着口笛之人围在中间舞出最后一个谢幕动作。 季白再一击掌,十人退到场边暗处奏乐,场边的人替换上来,四人各拔出一对短剑,一人取长剑,用的都是无锋的白玉剑,剩余五人水袖飞舞,又换了一出舞。 最后这场舞少了几分柔媚,多了几分飒爽。剑影与袖影翻飞,烛光中场上的白衣身影又与舞者脚底斜映的人影交错,眼花缭乱中不禁让观者沉醉其中,一时不知是该被舞姿吸引住目光还是该被黑白光影晃了眼。 秦疏桐见识过季白的手段,也看过不少他排演的令人惊艳的歌舞,但像今日所见这般独特的还是头一回。他瞥一眼季白,那双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真像白汲,想到白汲托付他时的郑重神情,他知道,这次笼络谢雁尽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季白,你也上去。” 他这一声很轻,只有徐蓉和季白能听得见。徐蓉只微顿,神色依旧如常。季白圆睁双目,本不信,待确认过秦疏桐的神情,他才真正死心,眸光黯淡着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气后站了起来,拿起备用的白玉长剑旋入舞池中与另一柄长剑对舞起来。 徐蓉不是不怜惜季白,这么多年,季白在仙音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两年半前他本该被高价卖出初夜,是秦疏桐将他救下——说救或许言重了,秦疏桐是看重季白的能力才决定留用,更甚者说,是季白这张和白汲相似的脸……但季白不在意,在他眼里,秦疏桐就是他的救命恩人——原本死灰一般的心被燃起那么一小撮火焰,却又被秦爷亲手掐灭,这孩子不知该如何的心灰意冷了。但像他们这样的人,这辈子都没有资格去奢求真情。 待此曲终了,所有伶人一齐跪在场中,等着秦疏桐的品评,季白颓丧地垂手而立,迟疑片刻后将剑一扔也跪下来。 “乐舞俱佳,辛苦晚娘了。” “不敢称辛苦,白公子要办的事是最要紧的。仙音阁里的人都承着公子的庇佑,为公子分忧是我们应该做的。而且要说辛苦,季白才是最辛苦的那个……”她还是想帮他一把。 秦疏桐看向季白,他跪在人群最前头,恭顺的样子和他身后二十人没什么不同。 秦疏桐招招手,季白会意,走回他身侧坐下,他拍拍他交迭在腿上的双手,笑道:“季白辛苦了,刚才最后一场舞最好,你的剑舞得也最好。你要明白,这次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你是仙音阁最出色的那一个,所以这次我才决定让你也上场。但如果谢将军没相中你,你还是可以像现在一样留在仙音阁。” 季白心中沉痛,心死了大半,蔫蔫道:“小人明白,愿为秦爷分忧。” 见他仍旧闷闷不乐,秦疏桐又道:“一共二十一人,谢雁尽未必选你。如果当晚谢雁尽没有挑中你,你就到雾雨居来找我。” 雾雨居是副楼顶层独一间厢房,这间房是秦疏桐专用。他恋慕了白汲这几年,可碍于身份、情势,最多也就是摸过白汲的手,平日里多是言语上调弄,甚至称不上耳鬓厮磨。他为了白汲清心寡欲是有,但在季白顶着一张与白汲七分相似的脸第一次扑到他怀里的时候,他的坚守终究还是出现了一处裂口。在这间房里,他也尝过一点白汲的幻影所带来的欢愉滋味。 季白闻言才算起死回生,眼里又重燃了些光,不自觉露出略带羞赧的笑来,重重一点头。 “谢秦爷。” 第05章 十一月初,距秦疏桐亲自视察仙音阁的准备工作过了十日,谢雁尽如期回到长清。归朝当日,满朝文武尽列于承平殿,谢雁获得特许,着甲佩剑骑马进宫城,一路策马驰行,意气风发。 行至殿外阶下下了马,他也并不卸甲解剑,两旁侍卫目不斜视,只牵住马便退到一旁,他就这么大步流星跨向殿中。 龙椅上,皇帝白鸣祎大笑着将谢雁尽唤入殿内,谢雁尽上前单膝而跪,高声道:“臣谢雁尽,参见陛下,陛下圣躬安!” “朕安,雁尽快起来!” “谢陛下。” 他起身,将一年多来南方边境情况详细陈述。白鸣祎对他向来信任有加,他又算无遗策,百战百胜,故一个虽讲得慎重,但另一个听的却并不关心战况,只听到他说边境无虞便直笑着与他说洗尘宴的安排。 “雁尽,明日洗尘宴,务必早些进宫。先到御极殿来与朕聊聊。” “臣,遵旨。” “父皇。”白汲怕皇帝忘了答应他的事,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嗯?哦,对了。太子私下还准备了宴席为你接风,后日你去东宫见太子吧。” “是,臣遵旨。” 这久违的君臣相见,皇帝对这位得力大臣倒是热络,可惜谢雁尽从头到尾公事公办,无动于衷,虽然恭敬,但这场景任谁看了都明白是皇帝拿热脸贴了将军的冷屁股。 秦疏桐列位在大殿后半不起眼的人堆里,将殿上一切纳入眼中,暗笑白氏皇族这一朝着实令人看不懂。先皇后薨逝,皇帝二十年未立新后;宠爱阮云梦,赐了封号又封她的儿子做了太子,却从不派人医治她的疯病;表面上宠信太子,关爱楚王,却未见多少真正父子亲情,反而极器重这位谢将军。照今日殿上光景,如果有人告诉他,谢雁尽才是皇子,他也会相信。 那头君臣话毕,谢雁尽受下封赏,谢恩告退。秦疏桐想得出了神,恍惚了一阵才被临近的脚步声惊醒,谢雁尽正好从他眼前走过,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他一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他忘了收敛脸上讥讽之色,被看到了…… 翌日入夜,乾元殿内灯火通明,觥筹交错。谢雁尽被众人团团围住,敬酒一杯接一杯,他一一接下,态度客气而疏离。 酒过三旬,也不见他有醉意,秦疏桐适时起身过去敬酒,他特地换了大一号的酒杯,满斟了一杯以表诚意。 “下官吏部郎中秦疏桐,敬谢将军一杯,恭贺将军南疆无虞、平安归京。将军的英勇事迹下官也略知一二,久仰将军战神之名,今日得见将军风姿,十分拜服,还请将军受我这一杯酒。”他说完,将酒一饮而尽。 “我记得你。” 酒液辛辣的灼意还未尽数入腹,他就听到谢雁尽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转念一想就明白了,他在说昨日殿上之事。 “昨日下官……” “探花郎。” 忽然想到,两个月前晏邈也提起他当年得中探花,难道他中探花算得上是国家大事?一个两个都记得这么清楚。 谢雁尽没再说什么,也满饮了一杯。 秦疏桐坐回原位,心中惴惴,不明白他刚才是什么意思,便忍不住频频觑他。 “少容,我也敬你一杯。” 秦疏桐猛然回头,晏邈已立在他座前,他赶忙起身相迎。 “晏大人,大庭广众之下,请自重。” 晏邈言笑晏晏,也不等他举杯,便主动将酒杯往前递,碰了一下他的酒杯。 “悄声些,别人便听不见。再说,我不过是敬你酒,又不是轻薄你,怎么不自重了?” “晏大人!” “嘘……喝酒。”说罢他先将酒饮尽。 秦疏桐不能发作,恐被人发现这边的异状,克制着依言喝了酒。 “你一直在看谢雁尽,怎么,对他有意?” 他不作声,甩晏邈一张冷脸。 “看上去,太子殿下对谢将军甚是殷勤,是否超过对少容呢?” 晏邈侧首看向谢雁尽的坐处,秦疏桐闻言也看过去,白汲已坐到谢雁尽边上,歪着身子与他攀谈,看上去的确十分亲热。秦疏桐知道白汲是单纯地想拉拢谢雁尽,但这画面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泰然视之。 他铁青着脸回过头来,只道:“晏大人,您该回座了。” 晏邈笑了一笑,留下一句“少容许久未去含德殿,大殿下甚是想念。”便不再为难他,真坐了回去。 宫中这场洗尘宴到深夜才罢宴,宫门特此一日开特例,到子时才落钥。群臣赶在子时前出了宫,白鸣祎有意留谢雁尽在宫中过夜,却被他严辞拒绝。 秦疏桐回府后喝过解酒汤,将明日安排在心中默念数遍确保妥帖后才睡下。 依照白汲的安排,谢雁尽去东明殿拜会过他,他再安排人送谢雁尽直接去仙音阁,而秦疏桐只需在副楼暗处静待结果,事后将谢雁尽选中的伶人告知白汲即可。 算着时辰,秦疏桐准备赶赴仙音阁,刚出府门,却见一辆奢豪马车停在门前。 驾车之人迎向他,他才认出是白汲的心腹太监之一,曹运。 “曹公公?” 曹运行过礼,说道:“秦大人,奴婢奉命接大人赴宴。” “赴宴?是……仙音阁的洗尘宴?” “正是。” 白汲不会主动把他暴露在谢雁尽面前,怎么会让他在洗尘宴上现身,这不就等于告诉谢雁尽,他是太子的人? “是殿下的意思?” “是,但不全是。实是谢将军提出,想要一位熟悉长清的人做向导,最后指名秦大人陪同他饮宴,殿下答应了。” 不知谢雁尽为何指名他,也不知他有没有猜出他与白汲的关系,但现在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我明白了,有劳曹公公。”说着乘上马车前往仙音阁。 谢雁尽已经先一步到了仙音阁,被安排在北二间,秦疏桐进雅间时就看到他已怡然自得地在喝酒,全看不出还需要别人引导的样子。 “参见谢将军。”秦疏桐立在帘内一步。 谢雁尽抬眼,淡淡扫他一眼:“秦大人来了,坐。” 算来他们见面次数不过四五次,秦疏桐当年春闱中第时,南方还算安定,谢雁尽还在长清。秦疏桐进宫受赐官职,两人在殿上第一次见面。很快,南境起战事,谢雁尽便领兵南征,其后大半年甚至一年多才回长清述职一次,三年下来,秦疏桐甚至都不太记得这位战神的长相。 落座后,秦疏桐仔细打量解雁尽,不得不说,解雁尽长了一副标准的将帅之才会有的容貌,剑眉朗目、龙骧虎步,又生了一双薄唇,更显得冷厉而薄情。 “不知将军为何指名下官陪同?” 谢雁尽从秦疏桐进雅间开始就没用正眼看过他,此时才真正直视他:“秦大人一直在长清任职,难道还不熟悉长清?” 回答熟悉也不是,不熟悉也不是,秦疏桐一时语塞。 “仙音阁不是长清最有名的酒楼么?怎的就只有些歌舞表演?秦大人,阁中必定有过人之处吧,大人可否为我引荐一二?” 明明是请求的话,却半分客气都没有,十足十的命令语气。 秦疏桐敷衍着笑道:“下官不常来,也不甚清楚,殿下应当为将军安排了别致的节目,不然也不会特地安排在宫外。我让小厮去将老板叫来问问吧。” “嗯。”又是冷硬的一声回应。 很快,徐蓉上楼来,报上姓名行过礼后便道:“早几个月前,就有一位贵人公子来订了宴席,说是招待贵宾。妾身不敢怠慢,安排了几出特别的乐舞招待贵人,本欲等贵人吃过饭食后再请贵人观赏,既然贵人已觉无趣,便请随妾身移步吧。” 谢雁尽停杯起身,秦疏桐见状紧随其后。徐蓉领二人从暗处楼梯拾级而上,三层已经布置妥当,二十一个伶人分在两边跪伏相迎。谢雁尽踏入时顿了顿,很快又提步入内,在主座上坐下。 秦疏桐立到谢雁尽身侧,就这么站了一会儿,忽闻谢雁尽道:“秦公子坐下一起观赏吧。” 秦疏桐略有迟疑,但仍依言坐下。 他等秦疏桐坐定,低声问他:“刚才我在雅间,透窗看到主楼后面还有一座楼,也是仙音阁的产业?” “听说是,并不确定,一会儿问问老板便知。” 谢雁尽叹出一个尾调上扬的疑声来:“连你也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但听谢雁尽话中语意,他觉得他该知道? 乐舞开始,谢雁尽没再多问,也不再看他。 几出舞曲,秦疏桐是预先看过的,所以并不觉得惊艳,但身边的谢雁尽也波澜不惊,全程面无表情,只时不时喝一杯酒,秦疏桐的心渐渐往下沉。 舞毕,几个伶人上来献酒,谢雁尽不为所动,挑挑拣拣两三杯里喝一杯,秦疏桐看看隐在角落里的季白,向谢雁尽笑问:“谢公子,他们似乎都十分倾慕您,您就没有觉得哪一个特别出色么?” “倾慕?难道我还要娶回去?” 谢雁尽也不知道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秦疏桐一怔,想了想后,朝徐蓉使了个眼色。 徐蓉机敏,上前道:“谢公子似乎好奇仙音阁副楼的营生,长清多少销金窟,妾身敢说,仙音阁就算不是百里挑一,也是世间首屈一指的一处销魂地。” 她一扬下巴,场边即有一名舞姬飘然而至,十指灵动,短短几步已褪了两层外衫,仅着一件鹅黄肚兜,一条水滑的绸裤,面上覆纱,手脚各着一副银铃,翩翩起舞。 秦疏桐还记得季白说过,这女子名绿萝,是楚腰离开仙音阁后徐蓉培养的楚腰继位者。 随着绿萝的动作,另一侧响起琵琶仙音,季白在为她伴乐。 弹到一段缠绵之音,绿萝背对着谢雁尽下腰,身子近乎对折,但她似毫不费力,还能盈盈一笑,唱起名曲相思意。 秦疏桐装作惊讶,陪着谢雁尽看完这一场短暂的独舞,笑道:“原来如此,谢公子,方才一舞,这舞姬色授魂与,可见她对公子钟情。” 谢雁尽不置可否,仍面不改色,对绿萝没什么表示,却夸起琵琶音:“琵琶弹得不错,边境荒芜,不闻丝竹,将士们思乡情切之时偶尔弹铗作唱,琵琶嘈嘈之音与铗声有几分相似。” “弹琵琶的是谁?”秦疏桐向徐蓉问道。 谢雁尽对绿萝不屑一顾,难道是不好女色好男色?如果是真的,那他也有信心季白能入得了谢雁尽的眼。 季白闻言走到场中,跪拜道:“小人季白,见过两位公子。” 然而谢雁尽依旧不为所动。 季白看一眼秦疏桐的脸色,取过一杯酒,膝行至两人面前,将酒杯捧到谢雁尽面前。 “小人身无长物,若公子喜欢刚才的乐曲,小人愿单独为公子再奏一曲。” 这杯酒,谢雁尽若是接了就是要了季白。 秦疏桐揣摩着谢雁尽的神色,见他似乎有所动摇。 还真是偏爱男色么…… 季白的手举了半天,酒杯还没有被接过去,谢雁尽忽的嗤笑一声:“呵,原来真有男人愿意雌伏在男人身下。” 就算季白浸淫在仙音阁多年,这样的话已听过不少,一时也有些怔忪。而秦疏桐陡生怒意,绷不住笑脸,神情扭曲。这是打季白和徐蓉的脸也顺带打了他和白汲的脸。 “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谢雁尽不知什么时候偏头看着他道。 “……并没有。烛光昏暗,谢公子错看了。” 谢雁尽一笑置之,转向徐蓉:“徐老板,这是招待我的那位公子的意思么?” “这……贵人公子并未明言,算是妾身的一点心意吧。谢公子若不喜欢,只观赏歌舞便可。” “看来那位公子有意用这样的厚礼招待我,客随主便,就刚才那名女子吧。” 季白松了一口气,指尖发颤地放下酒杯。徐蓉也放了心,好歹算是完成了白汲的交待。 谢雁尽起身便走,像要去完成一桩任务。秦疏桐阴恻恻地看着他的背影,心底不屑,前一刻讥讽断袖龙阳之风,最终还不是耽于美色。 待谢雁尽走远,季白贴近秦疏桐,伏低身子靠在他膝上,柔声道:“秦爷,您说过,今夜雾雨居……” 秦疏桐想起承诺,轻抚他一段后脖颈,应道:“我没忘,走吧。” 第06章 雾雨居这间房许久没有人用,但整洁如初,徐蓉每日派人打扫,以免落了一点灰在房内。也是为了秦疏桐想到要用时,随时都可以用。 秦疏桐靠坐在床头,一腿曲立,一腿垂在床边。他解开衣襟露出胸膛,任季白舔吻。 他一身皮肉细腻,白皙得灼人眼球,也许他自己不知道,每次情动之时,他的身体从脖颈到胸前都会马上透出薄红,皮肉滚烫。 季白从他的喉结一路吻至左胸,将胸前那一点含入口中吮咬,如愿听到他舒服的喟叹。口中的乳肉热烫,隐隐透出一股肉香,季白不知是自己迷恋中的错觉还是秦疏桐身体中真能散发媚香,但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于他同媚药无异。 季白将自己赤裸的上身贴上去,抱着秦疏桐用自己的胸腹与他厮磨,唇舌胶在他肩上。两人下身渐渐硬挺,隔着亵裤抵在一处。 “秦爷……” 季白不会作扭捏之态去取悦秦疏桐,他知道秦疏桐不喜欢,但他爱慕他太久,情潮涌动之时有些难以自持,忍不住逸出一两句恳求。 秦疏桐见他眼神迷离,一手向下探到他下腹,握住他的肉根缓缓捋动。 “秦爷……别……该季白服侍您……” “那你的手也别闲着。”秦疏桐对他低语道。 季白红了脸,伸手解开秦疏桐的裤头,将他的阳物拿出,也握在手中撸动起来。 呼吸缠绕,两人喘息渐重,季白仰头沿着他的面颊吻至唇角,被他偏头避开。季白一顿,苦笑着垂下头。 互相抚慰片刻,季白便松了手,埋头顺着他的胸膛向下慢慢舔舐游移,吻过那紧实的小腹,便来到他身下。挺直的阳物形状姣好,粗硬笔直,头部微翘,颜色比他第一次看见时深了一些,那时还艳红,现在已是暗红色,但还是干净得令人赏心悦目。 季白一直觉得,秦疏桐从头到脚都是干净的,和自己那种干净不一样。他还没破身,前后都是,而秦疏桐是幸过一个仙音阁的小倌的,但秦疏桐还是干净,很干净。 秦疏桐明明最看重他,却要一个小倌不要他,他每每想到此事,从伤感到怨恨,午夜梦回甚至想过将秦疏桐压在身下狠狠地肏。 想归想,他是不敢的,不是怕被秦疏桐打死,是知道他会恨他。他摒除杂念,将眼前的阳物吞入口中。 “唔……哈……”秦疏桐仰头长叹。 季白虽然不用接客,但床笫手段十分精通,这些是仙音阁每样货物都要会的技能。 他松开喉咙,将热硬的肉块裹得更深,摆动头部前后侍弄起来。 秦疏桐小腹滚烫,被含弄至此,便忍不住擒着胯下的头颅将下身往季白嘴中送。季白任由他动作,一手褪下自己的亵裤摸到身后开拓后穴。含了十数下之后也不免被捅得眼角发红、涕泪连连。 季白抬眼去看秦疏桐,秦疏桐也低头睇他一眼,只这一眼,秦疏桐便觉下身硬得发疼。这双眼,此时眼睫莹润,眼尾嫣红,满含春情哀求于他,让他想起那个他爱若珍宝的人。 季白……这名字是他给他取的,他原本并不叫这个名字。 季白……季白……白汲…… 秦疏桐闭上眼,想象着身下之人如果是白汲…… “汲儿……汲儿……” 就这么享受了片刻,季白突然嘤咛一声。 “唔……秦爷……” 秦疏桐正在最舒服的关头,被季白的鼻音打断臆想,有些不耐,歪着头看到他眉宇间哀怨之色,粗喘着一笑,去抹他眼角的红。 “一会儿用玉势帮你。” 季白这才垂了眼,专心吞吐那硬物。 顶点要到不到之际,门外突然响起异动,隐隐似争吵之声,有男有女。屋内两人未及反应,房门就被蛮力破开。秦疏桐看向门口,进来的是谢雁尽,身后还跟着捂着左脸泫然欲泣的绿萝和一脸焦急的徐蓉。 谢雁尽停在门前,微眯起眼,将床上景象尽收眼底。秦疏桐胸口绯红,衣衫半褪,歪斜的上身半隐在床幔的阴影里,连带那张春情涌动的脸也朦胧不清,更引人遐想。沿着胸线向下,雪白一片的肚腹之下,不知是何模样的肉柱只露出一截深红色的根部,其余尽数隐没在服侍之人口中,看那人沉迷之色,想来味道是不错的。 这活色生香的活春宫,属实灼眼。 秦疏桐回过神,推开季白,眼疾手快地系好亵裤,拢起衣襟,自欺欺人地略作遮掩。 其实谢雁尽进门的一刻就什么都看完了。 季白则缩到床尾,慢慢整理衣裤。 谢雁尽不顾徐蓉的阻拦,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施施然看着秦疏桐怒容满面地瞪着自己。然而对方眉梢眼角春意未消,瞪起人来气势不足,倒透着些嗔怒的意味。 “谢公子,为何不请自入!徐老板,难道仙音阁的经营之道就是任由人乱闯客房么?”就算秦疏桐再不想得罪谢雁尽,此刻也抑制不住怒火。 “秦大人,皇上有过口谕,官员不得嫖宿娼妓。” 季白已经理好衣装,跪在床边,谢雁尽低头瞥他一眼,继续道:“小倌也是娼妓。” 秦疏桐觉得好笑:“将军不也跟那舞姬去欢好了么?现在搬出皇上来五十步笑百步?” 屋中一时气氛凝重,虽然谢雁尽脸上仍是云淡风轻。 “原来是两位大人,大人放心,仙音阁不会透出一点消息。”徐蓉赔笑道。 “徐老板,我没碰这姑娘,衣衫都不曾解,你们能透什么消息出去?” 这一句的意思,秦疏桐听明白了,他走到谢雁尽面前:“所以将军现在是在威胁我?将军待如何?去皇上面前参我一本?” “我并无此意,只是这长清的风气该整顿一番了。我虽久不踏足长清,但长清的情况还是知道一些的。仙音阁也许是受了谁的庇佑所以有恃无恐,普通人来眠花宿柳就罢了,但秦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公然违逆圣意,大为不妥。”他又转向徐蓉:“徐老板,我不管你背后有什么势力,但送倡优进宫媚上,以后论起罪来,不知道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他竟然连现在侍奉皇帝的宠妃是仙音阁的人的事都知道了!? “仙音阁送人进宫?将军哪里来的消息,服侍皇上的都是身家清白的女子。” 秦疏桐欲套他的话,谢雁尽倒干脆,直言道:“皇上亲口说的难道还有假?后宫的楚婕妤便是出自仙音阁。长清淫靡之风近几年大涨,我劝谏皇上要遏制此种风气,皇上也十分赞同。” 他明白了,谢雁尽自己看不惯,要扫除狎妓之风,拿他来杀鸡儆猴! 也许就是因为殿上突生的龃龉,让他记恨上自己。他还想破了头为什么他非指名道姓要他陪同。什么陪同?自己根本就是中了他的计了! “秦大人,你之前说你不常来仙音阁,但这间房位置特殊,这姑娘说这是一间特别的房间,不是谁都可以用的。你现在在这里,是否说明你是仙音阁特殊的客人?最起码,不会不是常客吧?” 绿萝闻言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秦大人,奴家不是故意的!谢大人远远看到这间房隔了其他房间好远,就问这房间的所属,奴家只说了房间!没说秦大人在这里啊!请大人相信奴家!” 徐蓉也跪了下来:“两位大人恕罪,是妾身没管教好下人,让他们多嘴多舌。更要请秦大人恕罪,是妾身没拦住谢大人。谢大人,您要如何处置妾身,妾身没有一句怨言,但两位是同僚,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这些贱奴身份的人伤了和气。” 秦疏桐有些无所谓了,嘲讽道:“呵,所以将军要如何处置我们这些人呢?” 谢雁尽蹙眉,秦疏桐把自己和仙音阁的人相提并论,他是有些不忍的,他意识到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了。 “秦大人言重了,我没有处分仙音阁的权力,只希望秦大人不要再做这种事。” “是么?那么将军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在仙音阁睡了个小倌的事昭告天下呢?” 秦疏桐很聪明,有些过于聪明了,这样戳破他的意图,就不怕他直接毁了他的仕途么?还是说,他看准了他会心软…… “……我没有那个意思。” 放屁!要不是这个意图,把他“捉奸在床”图好玩么! 秦疏桐轻蔑一笑,干脆向谢雁尽一揖,道:“将军高节,下官静候惩处结果的公文。”刚说完,忽然手臂一痛,他惊愕抬头。 “我说了没那个意思。” 他又不明白了,谢雁尽这又生什么气? 两人僵持之时,谢雁尽目光渐渐往下垂,眼神有些怪异。秦疏桐顺着他的视线也往下看,自己衣襟松散,不雅之态毕现,大概是刺痛了这位大将军的眼。 他边拢好前襟边道:“将军说没有就没有吧。”顺便甩开他的手,“既然将军本就没有这个雅兴,今日就请回府休息吧。” “也好,秦大人也得回府。” 难道他以为他还想等他走了继续留在这儿睡人么! “自然。”秦疏桐咬着牙回道。 如果今日做这事的是晏邈,他会无所顾忌地再揍他一拳,但这人是谢雁尽,他顾念白汲就怎么也不能开罪他。所以他顶撞完谢雁尽就后悔了,为了白汲,他忍辱一些又怎样呢。谢雁尽要是真把他大参特参一番,他的仕途可就全毁了,十多年寒窗苦读岂不付诸东流?这还是次要的,若是牵连到白汲,哪怕他主动为白汲断尾、撇清干系,也不一定能把麻烦解决。 第07章 这晚后,秦疏桐如坐针毡般等了好几天,谢雁尽竟然真的没有动作。 他想起和白汲详述那晚发生的事时,白汲脸色阴沉地斥责他。他是该担责,万幸的是谢雁尽还不知道白汲和他的关系。而且,尽管挨了骂,但他也不致全然沮丧,白汲还多问了一句有关季白的话。 “那个季白,你说过很能干,本宫还以为只是做事的能力,怎么……他那方面也很‘能干’么?” 白汲吃醋了,少有的,也是让他心动的。 “你放心,我没真的动过他,他还是清白之身。” 白汲闻言笑起来,十分愉悦的模样。 “别碰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少容就还是本宫的少容。” 回想到这里,秦疏桐临帖的手有些不稳,一笔回锋没写好,他缓缓回味那后半句话…… “但是谢雁尽手里的兵权,本宫不能放弃。” 而最后这一句,他听得出白汲的郑重。他也不能光顾着风花雪月,白汲要的东西,上天入地他也要想办法给他弄来。谢雁尽再如何油盐不进,也是个凡人,是凡人就会有欲望,一个人渴求的东西就是他的软肋。 秦疏桐思忖良久,决定去将军府向谢雁尽赔罪。 报上姓名后,侍卫客气地将他让了进去,他以为谢雁尽正闲着,结果坐在厅中还等了许久。趁着空档他暗暗观察这座府邸,按理说,骠骑大将军位高权重,府中奴仆应该不少,但从他进门一直到前厅,一路上统共也没看见几个仆人。谢雁尽的亲族他不了解,但他本人还未成家,应当不会分府别住,却也不见府中有其他的谢家人。 约莫又过了一刻,解雁尽姗姗来迟,见他坐等,还解释一句:“我刚才在后院练武,换了身衣服才来,秦大人久等了。”话是客气,只脸上依旧冷冰冰的。 侍从将两个酒坛捧上,秦疏桐笑道:“不过稍坐片刻,算不得久等。今日下官来,是特地来向将军赔礼道歉的。前几日在仙音阁,莽撞冒犯了将军,还望将军恕罪。” 谢雁尽收下酒,多看了两眼,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的情绪从来都让人看不透。 “那件事我并没有放在心上,秦大人也无须再介怀。” “是下官有错在先,将军宽宏大量,下官惭愧。” 见他面上冷硬的线条松了些,秦疏桐趁热打铁:“方才进将军府,发现府中人丁稀少,将军俭省。” “不过伺候我一个,用不了那么多人。” 原来府里真的没有其他谢家人。 “听闻将军是桂州人士,桂州山川秀丽,气候温和,是宜居之所。谢县伯与伯爵夫人留在家乡颐养天年也是好的。” “家父家母驾鹤已有八年了。” 秦疏桐愣了一愣,低声道:“下官失言,望将军见谅,节哀顺变。” 谢雁尽没有回应,秦疏桐接不下去话,顿感尴尬。 “这两坛是十五年陈上好的西凤酒,不知将军可爱饮酒?” “军纪森严,我为将领,应做表率,便少沾酒,对酒只是略知一二。” 还以为蒙对了谢雁尽的喜恶,结果却是一掌拍空了马屁。 秦疏桐抿了抿干涩的嘴唇,觍着脸又问:“将军回长清后,平日有些什么消遣?” “虽然回长清暂时休养生息,但我平日还有军务要处理,每日再练两个时辰武,并没有玩乐的闲暇。” “……” 简直是铁板一块。 他已无话可说,只得向谢雁尽告辞。 回到东明殿,秦疏桐发现白汲似乎在等他。 “少容回来了,和谢雁尽相处得如何?” 秦疏桐有些惊讶:“殿下知道我去将军府了?” 白汲笑笑,撑着下巴问:“所以结果如何?” “谢雁尽在长清没有亲族,他本人又不钻营交际,可说是滴水不漏。” “难为少容了。”白汲放下手臂,随意拿起桌上一块玉佩来把玩,“谢雁尽有一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就是长清人。” 秦疏桐倏然抬首:“什么?” “他十叁从军,二十岁时父母双亡。谢家从叁代之前开始人丁凋零,一直都是一脉单传,到谢雁尽这一辈,主族只剩他和他的一弟一妹,旁支也所剩无几,都留在桂州,无人入仕。” “原来殿下都调查清楚了……”秦疏桐垂首,他竟还只身去探查谢雁尽,却什么都没问出来,显得有些可笑。 “察事台现在为本宫所用,要查个官员的家底没什么难的。少容可以猜猜,那女子是谁。” 既然是指腹为婚,那两人应该年龄相当,但解雁尽已年至二十八,长清超过双十还未出阁的大户人家的女儿并不多。 “吴县伯的长女?还是刑部尚书杜大人的独女?” “再与少容说一件事,这门婚事,是父皇所指。女方的门户,可不低。” 谢家何德何能?二十多年前的谢家,不过是家道中落的一个小小伯爵府,连爵位也要断在谢雁尽的父亲这一辈,皇帝怎么就偏爱至此? “难道是陶县侯家未出嫁的那个女儿?但年龄……似乎小了些,才十六,时间对不上。” “本朝唯一的公爵——齐国公,国公家的小姐,裴霓霞。” 他不是没想过裴霓霞,裴霓霞年芳二十,年龄尚在可能范围内,只是齐国公的门户着实太高,他没敢猜。 “谢雁尽八岁时,父皇亲指了这门婚事,当时还留下一道口谕,如果裴夫人诞下的不是女孩儿,就等谢雁尽成年后再由父皇为他赐婚。” 白汲一下道出许多,秦疏桐略一思索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可以从裴小姐身上入手……” “少容好聪明,但是怎么用裴霓霞,本宫还没想好。还好再过不久就是除夕宴,齐国公会举家赴宴,到时便可以试探谢雁尽对裴霓霞的态度。” 计划虽已定好,但秦疏桐官位不高,不够资格列席除夕之宴,只好在东明殿等白汲。 除夕当晚,刚及亥时,太子舆驾回东宫。 秦疏桐等在偏殿寝屋中,见白汲由两个太监一同架进屋内,忙上去扶。 “怎么回事?”他问着白汲身后曹运。 “殿下与谢将军投契,饮酒过了些。” “可……可恶的……谢雁尽,真当、真当本宫……喝不过你?” 白汲摇摇晃晃地嘟哝着,秦疏桐从太监手里将他接过,脚底踉跄一下。 “秦大人!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他隔开那两个太监的手,道:“没事,放心,不会摔着殿下的。” 曹运抬手示意,小太监便退到他身后。秦疏桐和白汲的关系别人不知,他是知道的,什么时候该帮主子清退四下,他一向拿捏得很准。 退出殿外前,他提醒秦疏桐:“谢将军陪同殿下也来了,宴席上,殿下喝醉后将酒盏打翻在将军身上。将军送殿下回来,也顺便在东明殿换了衣衫再回去。” “知道了,请公公去服侍谢将军吧,殿下由我来照看。” “奴婢明白。”曹运说罢领着人退下,也将偏殿伺候的宫侍一同遣退,只留屋中二人密话。 白汲身量比秦疏桐稍矮一些,分量却不轻,喝醉的人自己脚下立不稳,就将全身重量压到了帮扶的人身上。秦疏桐费了些功夫将白汲安置在床上,看他难受地蹙着眉,他伸手覆在他额上轻轻抚平那些褶皱。 掌心的温热暂时驱散了醉酒后额际的闷痛,白汲蹭了蹭那掌心,恢复了些清明,微微睁眼。 “原来是少容……” “殿下……” 他握住额上的手腕,示意秦疏桐凑近些。 他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本宫已探明谢雁尽对那裴小姐的态度,他很看重这门婚事,你说,如果本宫将这桩婚事掌握在手中,不就拿捏住了谢雁尽……”说完便笑起来。 白汲痴痴笑了片刻,大概是困意上涌,头一歪,闭上眼睡了过去。 秦疏桐看着他醉酒的情态,一时也看痴了…… “白汲……汲儿……” 曹运安排了人去备解酒汤,西配殿内只留叁两个小太监服侍谢雁尽,他换好衣服顺嘴问道:“殿下呢?” “想来应在东配殿寝屋卧下了。” “那我去探望一下殿下再走。” 小太监不敢拦他,任他走了。 等曹运回西配殿,不见谢雁尽的人影,一问才知道被几个小太监放走了。曹运暗道不好,却来不及了,将那几个小太监一人一脚踹倒在地,一通怒斥。 “蠢货!你们的脑子是被狗吃了!” 要是让白汲知道他任谢雁尽发现秦疏桐是太子党,恐怕会坏了白汲的谋划,到时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夜深人静,谢雁尽又会武功,他恐惊扰太子,便放轻了脚步,一般人察觉不了。行至门外,却发现寝屋周围一个宫侍都没有,这倒奇怪。他刚想叩门,就听见屋内传出一道极轻的人声,但不是白汲的。如果不是他有武功、耳力过人,还真会漏了这一声异响。 转到半开的窗户旁往里看,只见床上平躺着一个人,应当是白汲,而他身上伏着另一个人,看背影只能辨认出是个男人。而这个身份不明的男人正在亲吻睡着了的白汲…… 谢雁尽惊立在窗边,如果让他确认这人是对太子不轨的贼人,他保证一息之间就能让此人毙命于此。 转眼那人已直起身,他才看清那人容貌,是秦疏桐!? 他将窗板抬起,吱呀一声故意惊动屋内行轻薄之举的人,他分明看到,秦疏桐周身一抖,惊恐地看向窗棂处。 “秦大人。” “谢……谢……” 谢雁尽缓缓放下窗板,回到门前轻推门而入。 秦疏桐如临大敌般伫立在床边,面色阴沉,实则早已六神无主,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被看到了!?还是没看到?肯定是看到了!不然谢雁尽不会用那种语气叫他! “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大人要谢谢我。”谢雁尽站定后,还有闲情调侃他。 秦疏桐一口浊气憋在胸口,沉声道一句:“将军,请移步殿外说话。” 两人脚步轻缓走到偏殿外,秦疏桐才发现这人走路不出声。 “秦大人,刚才在屋里,你趁殿下醉酒,冒犯殿下。如果殿下醒后知道,可是罪责深重。” 白汲不会因为他的逾越就责罚他,但如果让谢雁尽在明面上捏住了他的把柄,让白汲因此不得不从身边驱逐他,他绝对不愿。 秦疏桐万念俱灰,缓缓跪在谢雁尽脚边,伏低身子,抖着声求他:“谢将军,求您。” 在他看不到的脑后上方,谢雁尽目光森然,盯着他弯曲的脊背,冷冷道:“求我什么?” “求您……当作没看见……” 秦疏桐心头狂跳,等着谢雁尽的回应,忽然手臂一痛,被从地上猛然拉起。 “是因为和男人比和女人更好么?” 谢雁尽紧盯着他,让他愈加恐慌。 “在仙音阁,你狎弄一个小倌,今天又轻薄太子。在你眼里,男人更好,是么?” “你闭嘴!殿下尊贵,你怎么能把他和那些人相提并论!” “那你呢?” “……什么?” 谢雁尽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说不能相提并论,你对太子的心思不一般,是这个意思么?” 事已至此,他瞒不住了。 “是……我心悦殿下,所以我没有想轻侮他,只是……”情不自禁。 谢雁尽另一手扼住他的下颌,将他容貌仔细观瞧一番。秦疏桐短促地惊呼一声,握住他的手腕却挣不开。 “秦大人的样貌也算俊秀,你喜欢太子,但想将他压在身下,而不是雌伏,是么?” 他问得直白,秦疏桐不禁脸热,咬牙道:“哪个男人对心爱之人没有这样的念头……将军是觉得我总有一天会辱了殿下?若是因此,我可以向将军保证……保证……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我……不处上位……” 大概是这话让他显得太卑贱,谢雁尽闻言睁大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谢雁尽长久地沉默着,似不信,他只好羞愤地再解释道:“殿下身边护卫之人众多,只要殿下不愿,难道我还能强迫他?” “男人有那么好么。” 他又怔住,谢雁尽总问些他听不懂的问题。 “秦大人是只喜欢男人么?男人的身子比女人更舒服?” 他脸上更烫,谢雁尽老围着这种问题打转,是为了羞辱他?正题却避而不谈,他只要他一个回答就行,饶过他,他会感恩戴德;不放过,他辞官便罢。 不论死活,不给白汲添麻烦就是。 “我是只喜欢男人,那又如何!我也没碰过女人,如何比较!” “那你为什么不试试喜欢女人,不试试女人的感觉?也许你会发现女人更好。” 这是什么狗屁理论?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本来就是天生的,又不是他能控制的! “哈,那将军为何不试试男人?也许你也会发现男人更好。” 谢雁尽一根指节在那紧实白皙的脸颊上滑动两下,忽道:“或许吧。” 秦疏桐惊异于谢雁尽的反应,但还未接话,已被放开。 “今日之事,我可以为秦大人保密。” 秦疏桐摸着下颌愣了愣,理解对方的话意后他才反应过来,道:“多、多谢将军……有什么条件将军尽管提吧……” “没有条件,我说了保密就会保密。”说完,谢雁尽转身,“说起来,今夜秦大人为何会在东明殿、殿下的寝屋里?” 秦疏桐僵在原地,寒意涌遍全身。 “今日……我来向太子殿下请罪。我先是在仙音阁的宴席上惹怒将军,虽然至将军府谢罪……但将军似乎并不领情。宴席是殿下安排的,我败了将军的兴致,就是对殿下不敬,故来请罪……”好不容易编出一个理由,也不知道谢雁尽会不会信。 “原来如此……”留下轻飘飘一句应答,谢雁尽径直离开。 他看着这个男人黑沉沉的背影,惨白着脸低声喃喃:“完了……” 第08章 “秦大人,最近似乎精神不振?” 下朝出宫路上,秦疏桐被一个声音拦下。他近来是有些恍惚,全都是因为那晚与谢雁尽之间发生的事。抬头去看,发现是晏邈挡在他身前。他谨慎地后退一步,揖道:“晏大人。” “我上次和你说大殿下很想念你,你没放在心上吧?这都一个月了,不见你来含德殿。” “大殿下召下官的话,下官自然就去。” 晏邈笑起来:“原来你不是吃软不吃硬,而是软硬都不吃。今日没有公务吧?随我去含德殿。” “若非公事,望允下官辞谢。”上次去含德殿他已经后悔了,其实他本就没有义务非得被晏邈和白淙牵着鼻子走。 “秦郎中,如果说这是左丞的命令,你也要违抗么?” 秦疏桐一惊,强忍下怒意:“下官不敢。” 晏邈轻轻哼笑一声,忽然感应到什么,缓缓将视线上移寸许,似笑非笑看着远处某一点许久。秦疏桐顺着他的视线回头,七八步远处,谢雁尽立在那里。晏邈收回视线,走到秦疏桐身侧,拍了一下他的背:“走吧。” 来到含德殿,白淙正坐在厅中等候,一副早知秦疏桐会来的架势。 “少容总算愿意来看我了么?”白淙笑吟吟道。 “殿下折煞微臣了……不知今日,臣能为殿下效何劳?” “嗯?子巽没和你说么?许久未见你,想念你罢了。” 秦疏桐徒劳地陷入尴尬,此情此景显得他尤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不必为难,若以后不愿来,就不用来了,反正以前我这里也只有子巽会来。”白淙说得落寞,语气却十分诚心。 “臣……并没有不愿。”他不太会应付白淙的怀柔手段,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来。 “那就好,我还担心你因为厌恶我,所以每次都来得勉强。” “没有没有。” “你与太子殿下交好,竟然不讨厌我么?” 这一句里所含的首尾,任谁都听得明白,但又不好辩驳。 “殿下多虑了……” 白淙连笑都有些哀戚,垂下眼睫整理心绪后,抬首道:“我不该说这些让你为难,不巧的是,今日我要招待另一位客人,不方便招呼你,想来他也该来了。” “那臣……” “说曹操曹操到,人这就到了。”白淙打断他,望向门口。 秦疏桐回身去看,这人的身份出乎他的意料。 “参见大皇子。” “谢将军,请坐。” 谢雁尽泰然自若地就座,期间只看了秦疏桐一眼。 “谢将军回长清后,父皇与太子都为将军备下宴席接风洗尘,唯独本王疏忽,慢待将军了,故今日延请将军来含德殿一聚,算是迟到的心意,望将军不弃笑纳。” “殿下言重,臣一介武夫,蒙殿下挂心,已是感激。” “将军虽久不居长清,但应当是认识晏左丞的吧?”说罢,白淙又看向秦疏桐,“这位是吏部郎中秦大人,本王与他投契,不论身份,只论情谊的话,他算是本王一个朋友。” “秦疏桐秦郎中。”谢雁尽冷不防抖出一句。 “哦?听将军的语气,和少容相熟?” “算是。” “不熟。” 两人一齐出声,回答却截然相反,惹得白淙玩味起来。 “自从谢将军归朝,臣与将军不过说过几句话,不能算熟……微臣不才,是将军高看了……”秦疏桐心虚气短,说得有些底气不足。 晏邈本站在一旁作壁上观,此时忽道:“看好?将军归来不过一月有余,何时之事?” “不过一点私交,要向晏大人交代么?”谢雁尽冷冷道。 谢雁尽的冷言冷语好歹把晏邈的嘴成功堵上,秦疏桐已觉情势不妙,当即决定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既然殿下要招待将军,那臣就先告辞了。”说罢直接退出含德殿。 他脚步很快,不一会儿已走到含德殿正门外,停下身形时喘息已急,他立在门边稍作休息,然而身后却紧接着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 “晏邈?”他的心情瞬间降到谷底。 晏邈明显是追着他来的,却不见仓促之态,气息平稳,游刃有余地凑近他。 从在厅中见到谢雁尽的时候,秦疏桐就想通了很多事,现在四下无人,他也无需再顾忌,抬手照着那张端正的脸就是一拳。 大概是因为上次吃了亏,晏邈这次像是早有防备,一掌接住秦疏桐狠劲十足的拳头,保下半边脸颊,再顺势将他拉到边上幽静的暗巷里。 “晏邈!” “少容还是小声些,虽然这里没人,但保不齐外面的人会听到你的声音进来察看,那就不好了。”说着,他握住秦疏桐另一只手腕,将他两手反制在其身后。 “放手!你干什么!” “放开了岂不是要白白挨打,少容不如就这样问吧。” “呵,你知道我要问什么?那还需要再明言么?反正不管我问不问,你在谢雁尽面前诽谤我与太子殿下关系的事实都不会改变!”依秦疏桐的猜测,晏邈必然是想为白淙拉拢谢雁尽,晏邈必对谢雁尽说了“太子结党,秦疏桐是太子党羽”一类云云。 “没有。” 好一句没有,如果晏邈说什么他就信什么,那他就比叁岁孩童都不如。秦疏桐讥笑起来:“事到如今,你承不承认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但你晏邈不像是敢做不敢认的人,装什么装?” 晏邈也笑起来:“原来少容还是有些了解我的,我当然不会敢做不敢认,我没有把你的事告诉谢雁尽。再说你和太子的关系?你们是什么关系?我能告诉他什么呢?” “……无耻。” “哦?这一句是说太子么?”眼见秦疏桐脸色阴沉,晏邈才收起调侃之心,“在殿中,你一见谢雁尽就神色大变,我才该问问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谢雁尽说你们有私交,你私下接近谢雁尽是为什么?让我猜猜,你为了太子去拉拢他,太子想要谢雁尽手里的兵权,对么?” “晏大人,你可知你如此污蔑太子殿下,可是逆上的重罪。” 晏邈闷笑着垂下头,差点就要靠到秦疏桐肩上:“你能对谁去告我的罪?你这么自信,是觉得太子结党营私、擅揽兵权就不是罪;还是觉得太子地位稳固,皇位唾手可得,所以帮他做什么都不要紧?” 看吧,所以说晏邈此人两面叁刀,更是敢做不敢认的小人! “……” “不反驳?觉得我说的有几分道理?那你再想想,太子如今稳坐东宫,反正这皇位是他囊中之物,谢雁尽又忠心于盛朝,根本没有反意,那他急于要谢雁尽手里的兵权做什么?” 诚如晏邈所说,他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横竖白汲是下任新帝,不管他要兵权干什么,总不会是倾覆朝野。既然不影响天下民生,白汲要做的事便止于朝野或白氏皇族,这朝中和皇室中,他也只在意白汲一个,那他帮白汲拿到谢雁尽的兵权,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不妥。 “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这些?照这样说,大殿下单独会见谢雁尽是不是也可以说有私揽兵权之意呢?” “哈哈哈,所以少容是说大殿下有谋夺太子之位的嫌疑?大殿下待你如此亲和,知道你这样想他,可是会伤心的。” 秦疏桐喉中一哽,晏邈这句倒是没错。 “再说,世上哪儿有不良于行的人能做皇帝的道理?大殿下也从来没有觊觎过皇位,他以前就请过旨就藩,被驳了罢了,而且当时他双腿还与常人无异。” 晏邈说的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而这反指向了白汲不为人知的目的,指向了白汲对他的隐瞒。 “太子到底哪里如此好,让你对他死心塌地?总不会只因为他是皇位继任者。今上未崩,下一任天下之主便不能盖棺定论,要说择明主,其他皇子也不比太子差,该说你本来就不是会钻营结党的人,不站队才像你会做的事。要说情爱,我比不上太子对你好么?” “笑话!殿下对我有知遇之恩,晏大人做过什么?再说这世上好人那么多,难道每个我都要喜欢?” “知遇之恩?不知道你会不会永远这么觉得。没错,这世上比我、比太子好的人有很多。而反过来说,比秦疏桐好的人也有很多,但我先遇上了少容,所以眼里容不下别人了。” “但我先遇到的是太子殿下。” 晏邈沉下脸,与他对视良久,而后毫无预兆地俯身含住那唇。 秦疏桐倒吸一口凉气,吓得赶紧缩脖子,却撞在身后坚硬的墙壁上。他惊呼中被晏邈钻了空子,连舌也伸入他口中。勉力扭转脖颈抵抗,手腕也一同挣扎,晏邈却一身怪力,桎梏得他动不得分毫。 纠缠中,终于抓住一个机会,秦疏桐叼住他的下唇用力一咬。 “嘶……”晏邈抬起头,痛得直吸气。 “放手,就算只用脚我也能踢废你。” “少容对我总是如此狠心。” 晏邈笑着松了手上的劲,秦疏桐也松了一口气,冷不防的,眼前一黑,唇上剧痛,被反咬了一口。 “唔!”他吃痛地捂住嘴。 “礼尚往来。” 晏邈轻轻掸了掸袖子,扬长而去,徒留他在暗巷里无处发泄怒气。 含德殿里,白淙也不急,时不时抿两口香茶,等着晏邈回来。刚才晏邈一言不发跟在秦疏桐后脚离殿,他猜到两人必然私下聊了些什么。谢雁尽不声不响,客随主便在一旁静坐。 过了片刻,人回来了,两人都看到他唇上那个明显的咬痕。 白淙一时讶异,笑道:“你嘴上……” “被一只野猫挠了。”晏邈说着去看谢雁尽,对方沉默着蹙眉,并不说什么。 秦疏桐不敢多留,离开暗巷后仓促出了宫。 隔天,白汲密召他去东明殿,他头一次有些犹豫,不自觉触到唇上还未结痂的伤口,然而白汲的要求他从来无法拒绝。 白汲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他一进偏殿就见桌下碎了一副翠玉九连环。 “殿下不是最喜欢这副九连环么……” “从前稀罕它解不开,如今觉得厌烦。”白汲露出一点冰冷的笑意,不像刚摔了玉器,倒像刚杀了仇敌。 唇上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他想起昨天含德殿四人荒诞的相见场景,心底不知从何而来一阵恐慌。 “少容的下唇怎么有伤。” 他以袖掩唇,低声道:“昨日不慎绊了一跤,磕到石阶。” “是么,在哪儿摔的。” “吏部门口……” 白汲起身,踢开脚边九连环的尸身,走近秦疏桐,微仰着脸看了他一会儿,而后用力一推。 秦疏桐身后不远处正好有一张太师椅,他踉跄两步跌坐到椅中。 “殿下?” 白汲顺势上前,一腿踩在椅面上,一手从秦疏桐脑后揪住他的头发用力往下扯,迫使他仰起了头。 “殿……下……”秦疏桐不敢挣扎,只好去抓白汲垂在他身侧的衣袖。 白汲倾身向前,又贴近一寸,居高临下看着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另一手钳着秦疏桐的下颌,拇指恶意地抠弄那个伤口。 “少容为何要骗本宫?你昨日不是去了含德殿么?” “我不是有意……有意骗您……” “那你说说,是为什么呢?” “我不想让殿下徒增猜忌,这伤口……不过被条狗咬伤,不足挂齿。” 头皮上的刺痛忽然减轻,白汲松了些力道,面色也缓和不少:“你总不会把白淙叫作狗,所以是谁呢?嗯?” 他犹豫着是否要实话实说,突然想到还必须把白淙与谢雁尽私下有所来往的事告诉白汲,话锋一转,便道:“昨日,大皇子在含德殿见了谢雁尽。” 白汲似乎并不惊讶,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知想了一阵什么,忽问:“所以是谢雁尽?” 关于晏邈的麻烦事纯属私事,他不想让白汲知道,能只他一个人解决最好,不如就让白汲误会。 “是。” 白汲笑得诡异:“少容不是回报说谢雁尽看上的是绿萝么?他喜欢男人?” “或……或许吧……”他一怔,想起不久前谢雁尽也说过这句话…… “这样的话……”白汲放开对他的钳制,退开一步,“裴小姐似乎会出些小纰漏。” 疼痛渐褪,秦疏桐呼出一口气,默默理好发冠,有些不明所以:“什么?” “上巳那天,宫中摆曲水流觞宴,百官自然齐聚,女性官眷则在永明殿饮宴。到时候裴霓霞进宫,会在宫中见到谢雁尽。本宫不便随意离席,到时少容可要替本宫好好看住谢雁尽。” “看住?” 大概是注意到秦疏桐唇上渗出的血珠,白汲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拇指,上面果然也沾了些血。他慢慢伸出舌尖,舔去拇指上的殷红,那模样,简直与吸人精气的妖精无异。 “少容会为本宫办好此事吧?” 秦疏桐只觉得脑中断了某根弦似的,一片空白,满眼全是白汲妖冶的媚笑。 第09章 自从这天离开东明殿,秦疏桐连着一个月没见到白汲,白汲这次似乎气狠了,他请见几次就被拒了几次。 转眼到了上巳这一天,文武百官依例行过祭祀之礼后列席于乾元殿,倒是能远远看到白汲,但连说几句话都不能。 谢雁尽享尽殊荣,坐于上首第一的位置,皇帝对他一如既往的殷勤,时不时就与他闲话几句。 他没忘了白汲的嘱托,不错眼地盯着谢雁尽的一举一动。今日白汲应该安排了什么,若是他今日不出差错,白汲必定能消气。 宴席上酒过叁巡,一名太监走到谢雁尽身边耳语两句。谢雁尽神色一凛,向皇帝奏请暂时离席,便离座而去。秦疏桐暗自记下那太监的样貌,待谢雁尽走远后在乾元殿外不远处找到了那名太监,问过后知道是女眷那边有一位裴小姐让他来传话,约谢雁尽在东南角的小花园中见面。 宫中这一处花园僻静,原本是为迁入宫城内的国子监女学所建,不过现在刚过正月,学堂还未开始授课,这一角一般无人来往,小花园就更冷清了。 未免被谢雁尽发现,秦疏桐守在园外暗处,静待园内两人出来。然而等了片刻,只见一个小宫女从园内出来。 他上前拦住宫女,问道:“你是哪个宫的宫女,怎么会从园内出来?” “回大人,奴婢是永明殿的,裴小姐托请贵妃娘娘,差奴婢送糕点来给谢将军。” “糕点?” “是,裴小姐说是亲手做的,让将军试试是否合口味,还要奴婢等将军的答复回话,将军刚才尝过后说十分美味。” 那宫女离开后,秦疏桐便在屋外观察情况,白汲要他看住谢雁尽,意思应当是等了,不知屋内会发生何事。 不久,屋内忽传出瓷器碎裂之声,接着似乎是几声打斗声,而后就闻一女子的惊呼声,然后就再没有声音了。 又等了片刻,寂静无声,秦疏桐有些担忧白汲的计划可能有变,便放轻脚步来到房门外。 “谁在外面……” 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发现…… 问话的是谢雁尽,但他声音虚软无力,明显和平时不同。 既然已经被发现,而以谢雁尽的作风,如果察觉身边有异绝对会第一时间行动,此刻只有一句问话却没有动静,很可能……受制?秦疏桐想,那他入内查看应该风险不大,况且他也需要确认白汲的计划。 秦疏桐踏进屋中,先环视了一下屋内情况。正厅布置略显简陋,一张圆桌四边各置一张矮圆凳,桌边地上只见一只翻倒的圆凳和一些茶壶碎片。他又往里走了两步,才看见被蒙住眼睛、反绑了双手、歪在床上的谢雁尽。而床尾处的地上,赫然晕着一个衣衫半褪的宫女。 观谢雁尽面色潮红,挣扎无力,显然是药性发作的样子。他一个闪念,回身关上门。 看这情形,这女子是会武功的,趁着谢雁尽药性发作偷袭了他,将他缚住并蒙住了眼,在她欲与谢雁尽行事之时,被谢雁尽……踹晕的?看来白汲的计划,是安排人同谢雁尽在宫中行秽乱之事,以此要挟谢雁尽。谢雁尽若不屈从,那就趁着宫宴,裴霓霞也在宫中,好当着裴家和裴霓霞的面揭露此事。这样大的丑事,哪怕裴家能忍,皇帝也不好再偏袒谢雁尽,到时卸了他的职,分了他的兵权,那白汲便有分取兵权的机会。 就在他思考其中利害关系时,忽听到门外落锁的声音! 秦疏桐快步跑到门边用力推了几下,果然推不开,他被锁在屋里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秦疏桐边来回踱步边飞速思索:锁住房门的人应该也是白汲安排的,白汲的目的是拿到谢雁尽的把柄,所以不会直接带人来直接捉奸。地上这个女人不知道接到什么样的指示,很大可能是完事后先离开,谢雁尽不知道这女人的长相极难追查,而白汲要用她做人证的时候则可以将她推上台面。所以……房门应该过一段时间会被打开,方便此女悄无声息地消失…… 秦疏桐急忙跑到那女子身边,未免谢雁尽发现他的身份,他不能出声,只好摇晃那女子,边拍她的脸颊期望她能醒过来。 “你到底……是……什么人!”谢雁尽身上的药性已极,连说话都连呼带喘的。 秦疏桐见那女子没有一点能醒过来的迹象,估计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只不知人会不会死在这里……他用手探了探她的鼻息……还好,还有气。 “不管你是谁……受什么人指使……你可知本将军的身份!下毒谋害……朝廷命官……你就不怕死无全尸么!” 秦疏桐暗笑,叁十年河东、叁十年河西,当日他跪在谢雁尽面前求他的时候是何等屈辱?今日也教谢雁尽受辱一回,才叫因果报应。什么骠骑大将军,整日里高高在上的模样,受制于人时不也只能做这样无用的叫嚣? 秦疏桐走近床边看了一会儿,确认谢雁挣不开手腕的布条后,他视线下移……这药像是某种烈性春药,估计还掺杂了软筋散一类的药,不然以谢雁尽的武功不会脱力成现在这个模样,估计刚才能踢晕那女子,是仗着药力还未完全发作。 虽然对方看上去已经没有杀伤力,但以防万一,还是得把他的脚也捆起来才安全。他到床尾将地上女子的腰带一抽,转身便将谢雁尽的双脚也捆住。 但……现在最要紧的是……白汲的计划该怎么办?如果这次计划失败了,事后被谢雁尽查出一点蛛丝马迹,睚眦必报起来,事败事小,危及到白汲的安全事大…… 秦疏桐踟蹰的片刻间,谢雁尽的情状又有变,他呼吸渐弱,面色却更红。秦疏桐暗道,不会是不解就会死的某种药吧…… 他看向谢雁尽胯间……高高耸起的那根,像是要把裤子给撑破了,其勃发程度可想而知,也可以想象,这根的主人现在情潮翻涌之苦之甚。 如果谢雁尽死了,白汲能拿到兵权么?现在兵马元帅死,大概率皇帝会亲自收回兵权,南征的兵力暂且不论,白汲要的是剩下的那部分兵力的调配权,皇帝会下放给太子么?会,但不会立刻给。皇帝身体虽一日不如一日,太子监国是迟早之事,但白汲是现在马上就要兵权,他显然不能等到那时……所以,秦疏桐不能让他失去这个机会。 秦疏桐又看一眼还在昏迷中的女子,再看回床上不能动弹的谢雁尽…… 他扪心自问,能忍受这份屈辱么?若是易时易境,他绝对不能。但现在,为了白汲,他可以。 秦疏桐闭目,咬了咬牙后,宽衣解带,将衣裤一件件脱下扔在地上。连亵裤也脱下后,他犹豫着揪了揪内衫襟口,最终还是将内衫也脱下,一丝不挂地跨上床铺。 秦疏桐刚一上床,谢雁尽就勉力大喝道:“不管你是谁,我劝你动手前都想清楚后果!” 秦疏桐分腿跪立在谢雁尽上方,俯视着身下之人,原本阴郁的神情在听到对方这一句警告后更显阴沉。他一把解下谢雁尽的腰带,团成一团后塞进对方口中。 谢雁尽嘤咛一声,到对方将他亵裤拉下时,他连扭动身体的力气都没了,只得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 秦疏桐被那弹动而出雄伟阳物刺得眼中一痛,这玩意儿虽然是个男人都有,且谢雁尽的东西客观来说并不算丑,但一想到一会儿要把这东西放进自己的身体里,秦疏桐就一阵胆寒和厌恶。 在被拉下裤头时,谢雁尽不禁又“唔”了一声,让秦疏桐愈发烦躁,他有些不得其门地干看了一会儿,最后又下了床。 两步到假宫女身边,俯身搜了搜这女子的随身物件,果然找到数包药粉和一个小瓷罐,打开一闻,是仙音阁独家配方调制的油膏的味道。他方才就在猜测,这女子大约也是仙音阁的人……他从不知道白汲是什么时候,委派什么人,从伶人里挑了人培养成探子和杀手……这种隐瞒,是为了不让他深入某些太阴私的部分,保护他么?他不愿做他想,只能这样相信。 拿着瓷罐重新回到床上,秦疏桐视死如归地挖出一大块膏脂来,微微俯身,一手撑在床板上,将膏脂往自己身后塞。一下塞得太狠,又是一次就进了两根手指,他差点因为疼痛和不适叫出声,勉强忍住后,还是将食指退了出来,但想到这种事越早结束越好,他还是狠狠心将中指又往里多塞了一个指节。 没想到自己往后穴里抹东西是这种感觉,除了痛感就是异物感,完全没有任何快感。秦疏桐忽然想到,季白那几次跪在他面前,一边含吮他的阳物,一边扩张自己后穴的样子,明明是痴迷的神态,难道都是装的么?他还想象过以后和白汲欢好,若是……若是……白汲愿意在下面的话……应该也能像季白那么舒服快乐,原来是他想错了? 秦疏桐走了一会儿神,再回神时发现被罩在自己阴影下的谢雁尽连哼哼都没了,也不动弹,静默无声,他心中一惊,细看过去,发现对方还在粗喘,只是安分了许多,倒不像要死的样子,才放心下来。 唯恐对方受不住药性摧残,秦疏桐感觉中指已经能完全没入后穴后,马上又把食指往后面塞,这次他也顾不得什么痛不痛了,硬是将食指以最快速度整根没入,而后两指并用在穴内揉按,听说仙音阁的小倌用手指开拓后穴的时候就是要这样做,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 他忍痛揉按了一阵,感觉那膏脂已经抹进穴中,且融化后微微发热,而自己也被糊了满手异香的油膏,自觉已准备好了。秦疏桐轻喘了一口气,感觉额际滑下几滴滚烫汗液,也顾不得擦了,垂眼看到谢雁尽那根已涨得紫红,蹙着眉用糊了油膏的那只手一把握住。 谢雁尽此刻像是重新活过来一般呜咽着挺起腰部,秦疏桐可以理解一个被春药药性折磨良久的人被握住阳根的刺激是巨大的,但他不希望一会儿行事的时候被谢雁尽妨碍到,于是他赶紧用另一手将对方的腰部按下,对方似乎理解了他的意图,立刻又安分下来。 见对方如此配合,秦疏桐松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手中那炽热肉龙的角度,也收回按住对方腰部的手,改为扶住自己的阳根,他不能让谢雁尽发现他是个男人。他缓缓沉下腰,那肉龙触及穴口的和些许臀肉的一瞬,秦疏桐抖了一抖,而后心一横,猛地再向下坐了两寸,那顶端硕大的头冠连带寸许柱身便直直捅进了穴内,痛得秦疏桐直打颤…… 身下的男人瞬间浑身肌肉紧绷,不知是痛苦还是舒爽,热汗从男人额头纷纷滚落,口中也似要说些什么发出几声呜咽。 秦疏桐是疼得直流汗,但他可不关心对方痛不痛,横竖那烧红了的铁杵似的丑物没软下去。他扶住那露在外面的大半截肉柱,实在没有勇气再往身体里送,只好就这么缓缓抬腰、沉腰,试着靠吞吐那一小截阳物来让对方泄身。 谢雁尽从身上之人上下起伏开始就喘得更厉害了,想来是爽利的,但又显然不够尽兴。 那人只愿意让他的阳物对这口穴浅尝辄止,穴口又太小箍得他有些疼,但这都不算什么。握住他阳根的手指节细长,其中叁指的指腹上有薄茧,那人会因身体起伏而牵动手指摩擦阳根,这令他很受用;那穴口虽太紧,但穴内湿热滚烫,熨帖得他十分舒爽,他很希望那人再多吞吃些他的阳根,最好是……整根没入。 谢雁尽神魂颠倒间,挺腰向上,只想进得更深……更深……好想…… 秦疏桐被顶得又是一惊,他恨恨地瞪了现在目不能视的谢雁尽一眼,不得已二次按住谢雁尽的小腹,这次谢雁尽就不是那么配合了,仍扭动着腰部抵抗,只是没多少成效,直到秦疏桐加快了吞吐的速度后,对方才再次安分下来。 其后,两具交迭的身体,多少算得上鱼水交融,秦疏桐上下颠簸,后穴被反复进出渐渐适应了那粗硬,痛感渐消……又或者不是消失,只是麻木了吧……神思昏昏中,他渐渐焦灼起来——都多久了?一盏茶的功夫?谢雁尽为什么还不泄身?一般需要这么久么?——秦疏桐恨恨地握住谢雁尽的阳物,边撸动边摆动身体。好在,这次不过片刻,他就感觉谢雁尽绷紧身子泄了精。 秦疏桐长舒一口气,抖着腿从男人身上翻身下床,刚站稳,就感觉到后穴溢出的浊液顺着腿滑下的可怕触感,他犹豫着伸手抹了一把,白色的精液混着玫红色的油膏,直教他头皮发麻…… “呼……呼……”谢雁尽也正平复气息。 秦疏桐瞥一眼倒在地上的女刺客,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又望了望门口,屋外没有一点异响,也不知开锁的人还要多久才来……指缝间黏腻的触感不断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事,秦疏桐想了想,不耐地走到女刺客身边,将手上红红白白的痕迹全揩在那女子的衣摆上。 “唔!” 刚擦干净手,就听见床铺上传来一声饱含求助意味的呜咽,秦疏桐走回床边查看,原来是谢雁尽身上春药的药性未褪尽,下面那根又不老实地挺立起来。秦疏桐真想干脆捏废了他,这理所当然的态度算什么?把他当什么了?但他此时别无选择,总不能前功尽弃,只好上前,用手帮谢雁尽再解决一次…… 虽没有滚烫的穴肉抚慰,但那只微凉的手掌也不无舒爽,而且,对方动作不似方才用穴时生疏,像是常做这事,倒比那穴半给不给的吊胃口更爽快。这次只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谢雁尽便泄出阳精,整个人也跟着一泄力,像是……昏了过去? 第10章 秦疏桐吓了一跳,赶紧把他口中的布团取出,见人还是没动静,再探了探鼻息,还好尚有呼吸。 他一连被两个人的昏迷吓到,真恨不得自己也昏过去算了。 就在此时,那女杀手醒了过来,捂着头呻吟了一声。 秦疏桐惊得一个箭步冲上去,用还算干净的那只手捂住那女子的嘴,女子也吓了一跳,但她毕竟训练有素,转瞬便从发间拔出一根细长银针抵在秦疏桐颈上。秦疏桐咽了口口水,缓缓收回捂着对方的手,伸出食指放到唇上,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就这一个动作,女子便明白了,这人大约也是主人的人。 女子收回银针,起身后第一时间就往床上望,在看到床上的人和一床痕迹以及身边这人赤身裸体的模样后,又猜出七八分。 秦疏桐一下涨红了脸,迅速将地上衣物捡起用最快速度穿好,而后他张了张嘴想说话,但又顾忌可能被谢雁尽听到,一时不知该如何。 女子见状倒是先开口,轻声道:“给他下的迷药,在春药药性过了后会让他昏迷,可以出声,他听不见。” 秦疏桐这才开口:“我知道你是……那位派来的,在下秦疏桐。”他表明身份,就是想看看白汲有没有向这女子交代过他的事。 女子闻言定定看着他,片刻后道:“秦大人,主人没说你会参与这件事。” “我进房的确是意外,那位托付我在旁注意,若不是我听到房内异响进来查看,今日你本也是事败。” 女子面上冷漠,但心中明白对方说得在理,她低估了谢雁尽的实力:“确如秦大人所言,多谢秦大人相助。但现下,我的任务仍是失败了。” 秦疏桐红着脸轻咳一声,道:“谢雁尽被蒙着眼,我从都到尾都未出声,他应当不知道……” 女子惊异地看着秦疏桐,秦疏桐又指向她的衣摆:“我想过此计的可行性,故而在你的衣服上留了……这些……” 这女子也是个聪明的,马上明白了秦疏桐的意思,补充道:“光是把他的痕迹留在我身上还不够。”说罢,她走到昏迷的谢雁尽身边,抓住对方的右手,将口脂胡乱蹭在那掌心里,“此事需要编造一个完整的过程,秦大人也需记得,以防万一。谢雁尽药性发作,未及将我脱衣就压住我欲与我交媾,此时他捂住我的嘴,所以我的口脂就蹭在他掌中,我见抵抗无用,便求他手下留情,他就将这瓷罐里的膏脂涂到我下体,而后与我行事,事后阳精和膏脂便沾在我衣摆上。”她说着将外衫脱下扔在谢雁尽身旁,又将谢雁尽的手脚和脸上的布条解开,检查了一番,而后对秦疏桐道:“大约是因为隔着裤子的布料和靴子,他腿上没留下捆绑的痕迹,手腕的捆痕,我会说是我挣扎时捏住他手腕造成。” 做完这一切,女子拿过瓷罐,抠了一块,当着秦疏桐的面就往自己下体塞。秦疏桐本就被她一番果决言辞和雷厉风行的行事所震惊,又见她无所顾忌地做这种事,全然呆立在原地。待涂完膏脂,这女子又抓住秦疏桐的手,从他手上刮了些余精,依旧往下体塞。 “你……” 女子头也不抬,旁若无人地做完这一切,见秦疏桐惊得要掉下巴的样子,才多解释了几句:“我的身份是妍贵妃宫中的宫女,一会儿我会回到颐华殿,主人已安排了验身的人,作为日后的人证之一。而这里作为现场,需要留够能够当场挟制谢雁尽的证物。”她指着那件外衫。 秦疏桐十分佩服这女子的决断力与缜密心思,刚想开口,对方打断他:“秦大人可知,从你进房到现在,过了多久了。” 秦疏桐明白她要算时辰,便将前前后后大致经过的时间告知对方,女子思忖片刻,道:“谢雁尽大约两刻后会醒,再过半刻,开锁的人就会来,大人去床后藏好,待我走后等片刻再离开。” “我明白了。”秦疏桐对她一拱手,刚想依言而动,不禁问她:“姑娘,可否告知姓名?” “……”那女子沉默着不说话。 “我随口一问,罢了。”秦疏桐明白她们这类人,本就不能透露身份,因今日之事,他心底对这女子暗生钦佩,才生了结识的念头,但对方既不便言说,他就不该多问。 “我没有名字,在妍贵妃处叫翠云,您可以叫我小红。” 这名字显然也只是个代号一般的存在,但秦疏桐还是记下了。他走到床后蹲下,依稀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小红在布置现场。 过了半刻,门外果然响起锁被打开的声音,待门外之人走远,小红立刻推门而去,秦疏桐照她的指示,等了一会儿后也赶紧离开。 乾元殿上,白鸣祎挂心谢雁尽,见他离席已久未归,忽道:“雁尽不是说去去就回?他做什么去了?久久不回。” 太监总管刘安立刻上前回话:“皇上,今儿的宴席,齐国公举家赴宴,裴小姐也来了。” 皇帝听后,大笑着频频点指刘安。 刘安跟着笑道:“万岁,谢将军此次平定南方战事,蛮子少说有一两年不敢进犯,谢将军的年岁……和齐国公家的婚事本就是您亲指的,他二人愿意多往来,想来万岁也是乐见的。那边也来报过,裴小姐托了贵妃娘娘给谢将军送点心,此时两人喝茶叙话,必有伺候的人看顾着。万岁若觉得不妥,奴婢这就叫人去把将军叫回来。” “刘安,你现在是连朕的玩笑都敢开了?”白鸣祎笑道。 “奴婢不敢。”刘安当然明白白鸣祎的意思,恭恭敬敬退到一旁。 下座离得近的几位臣子能听到上座的谈话,其中晏邈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云淡风轻,心中暗暗揣摩此事。 白汲此时上前低声道:“父皇,您若挂怀,不如儿臣去永明殿后殿暂候。母妃与国公夫人亲近,更方便询问一二,待儿臣向母妃问得,来回父皇便是。” 白汲用确保下座没人能听到的声量说完这番话,果然看到白鸣祎满意的神情,白鸣祎应了他的提议,他即刻离席往东明殿方向而去。 方向是往东明殿的方向,但白汲又怎么会真去东明殿,半道一折,直往国子监女学而去。今日宫城内值勤的太监、兵丁都已安排过,自然不会泄露白汲动向。刚才殿上就算白鸣祎不主动提起,刘安也会找个时机提到谢雁尽。白汲算好了时间,确保能在派来的女人完成任务而谢雁尽未醒之前,自己亲自来“人赃并获”。 就在他行往小花园的途中,曹运的心腹小太监来报,说是刚去颐华殿拿了消息,已给翠云验过身。白汲勾了勾嘴角,不急不缓地向小花园继续前进。 秦疏桐惴惴不安地回到乾元殿,自然没有人注意他一个品级不高的小官儿的动向,只他自己颇有杯弓蛇影之感。他落座后时登时下身一痛,接着感觉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他惊惧着泌出一身冷汗,颤巍巍端起杯来猛吞了一口,辛辣灼喉而过,他才后知后觉杯中是酒,半掩面压着声咳了好几下。吏部对面是礼部的座席,他对面正坐着简之维,唯一一个从他落座开始就注视着他的人。他一抬眼对上简之维担忧的目光。这是他第一次不敢与对方对视,偏过头去。 此时,下座尚书令徐湛向皇帝不知进了什么言,忽惹得白鸣祎斥责起他来。与秦疏桐品级相近的官员们离得较远,故没有听见原委,只见刘安上前笑着说了几句,应当是劝诫徐湛的话,反激得徐湛反驳道:“此乃皇上与群臣之宴,刘公公,你一介侍人无圣命而插言即为扰宴,你反倒诬我触怒皇上,是何用心?”他这话说得很重,有些将刘安架在火上烤的意思。徐湛不依不饶,仍要进逼,这次竟是对皇帝去的:“皇上,侍人侍奉有失,便该以失论罚。” 白鸣祎霎时面色一沉,刘安未及皇帝开口便跪下请罪,白鸣祎睨刘安一眼,又看向徐湛,看了一会儿才道:“徐卿说得是,刘安,你自去领罚吧。”待刘安退下,白鸣祎也没有了饮宴的心情:“实是扫兴,便罢宴吧。”说罢起身便走,太监们都惊了一惊,险些没跟上皇帝身影。 席上百官鸦雀无声,直到片刻后,一个内侍官来言:“诸位大人,还等什么呢?皇上已经说了罢宴,诸位便各回各家去罢。”语调阴阳怪气,摆明了是讥讽朝臣。 徐湛领头,第一个离席。 这盛朝现如今除了皇亲国戚和谢雁尽,也没谁高过徐湛,众人见徐湛走了,便也跟着离殿。 出殿离宫的路上,各人各怀愁肠,有惶然不知所措的,也有苦思不得其解的,甚至还有不少隔岸观火的,而少部分人此叁类皆不属,秦疏桐是其中之一。他现在顾不得帝相之间的冲突,只想着两件事,一是白汲的计划是否顺利完成,二是尽快回府……他身上……实在不好受…… “少容,你身体不适么?”简之维从出殿门开始就跟在秦疏桐身边,他刚才宴上就发现对方脸色极为难看,自然关心起来,更觉自己应该在旁看顾一二,免得秦疏桐力有不支。 “我无碍。” 简之维是不信的,仍紧跟着他,随时准备搀扶的架势。 秦疏桐脚步急促,两人走着走着,便发觉前方不远处有另外两人脚步缓缓,正边走边说话,明明是最先离殿的那一批人,却被后离殿的他们遇上,正是徐湛和晏邈。秦疏桐脚步一顿,不知该加快步伐越过去,还是放慢脚步跟在这两人后面,也有好奇二人谈话内容的成分,但主要还是不想被晏邈注意到。就在他迟疑间,晏邈因侧首之故,余光瞥见了驻足的秦疏桐,他向徐湛一揖,转身朝秦疏桐走来。 “左丞大人。”简之维有些惊慌。 “晏左丞。”秦疏桐则镇定许多,哪怕这镇定有一多半是强装的。 晏邈也做足样子:“简郎中,秦郎中。” 而此时,前方忽传来人声。 “徐相爷,今日说到底还是您冲动了。” “我们知道相爷是忧国忧民,可皇上不会这么看,谢将军立了大功归京,荣宠正盛,这婚事就是个赏赐。您要牵扯些谢裴联姻、两家势大、谢将军功高震主的理,不就成了不解圣意嘛。” 说话的两人正是尚书左右仆射,左仆射钱忠,右仆射全坛。 全坛说罢,钱忠又接两句:“再说,这婚事是早二十年前就定下的,那时裴大人刚刚得了齐国公的封号,谢将军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谁又能料想到两家今日光景呢?您曲解了这桩婚事的性质,不就是在曲解谢、裴两家的忠心么。” 晏邈听到钱忠这番话,微眯起眼若有所思。 徐湛恼怒:“你们又是哪里知道的这是二十年前定下的婚事?且不说是不是二十年前所定,此一时彼一时,就算谢雁尽是忠臣、良臣,盛朝就没有过能大过天去的臣子!哪怕是太宗、明宗时的梁相爷,太宗托为顾命大臣、居尚书令之位、爵至国公、勋封上柱国,也是行有不当,辙受御史弹劾,上以律法严处之。而现在御史台的言官,哪个敢到皇上面前说一句谢雁尽的不是?荣宠太过,反为其害。钱公、全公,你们不敢对皇上说便罢了,我身为盛朝的宰相,为我盛朝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向皇上进了逆耳忠言,你们反倒来责我,我看你们也与那些只敢夹着尾巴的御史无二。” 第11章 徐湛说完转身就走,全不顾同朝之谊,钱忠、全坛两人相视一叹,无奈地摇摇头后也离开了。 晏邈见秦疏桐蹙眉,笑问道:“秦大人、简大人,你们怎么看?” 秦疏桐久久不语,简之维颇为心惊胆战,目光游移道:“钱大人和全大人说得在理,然而徐相也是出自为人臣子之衷心,今日……” “简大人!”秦疏桐断喝一声,递给简之维一个颜色,对方立刻领悟了,官场之上,人后的议论可是会成为话柄的,便马上噤声。 “不过是闲聊,少容的戒心未免过重了,我现在可不是以左丞的身份与你们说话,而是朋友聊天。” “晏大人,我们是盛朝的臣子,是天子门生,有一句老话不必我多言,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难道晏大人不这样想么?”秦疏桐道。 晏邈意味不明地一笑:“我自然与少容想得一样。天子门生,便是盛朝的臣子。但我问的,可不是圣上。” 不是宴席上的事,那就是在问刚才口角的那叁位尚书省最高官职官员了。这是晏邈的试探或是误导?秦疏桐吃不准,但这是不应让简之维牵涉之事。 “简大人,劳你给我家中管事带个话,让他去城南漱流轩买二两墨,是我急用的。” “你与我客气什么,我自帮你带到。”简之维知道秦疏桐是要他先离开的意思,秦疏桐想独自应付晏邈,他是感激的,但想到秦疏桐身体似乎有恙,临走前不由多问一句:“秦大人,你的身体……” “我身体无恙。” “那……”简之维瞟向晏邈,晏邈示意他可以离开,他才道:“下官先走一步……” 秦、简二人拱手道别,当下便成秦、晏二人对峙,恰如仙音阁那日情景。 晏邈先开口道:“少容身体哪里不适呢?” “下官没有不适,是简郎中误会了。” “是么?”晏邈说着伸出手去。 秦疏桐见状反应迅速地后退两步,惹得身下一痛,面上显出痛色,被晏邈抓个正着。 “哦?秦大人身上有伤?” “并没有,只是酒气上涌,一时犯了头疼。”秦疏桐嘴硬得坦然,反正晏邈又不能强行给他验伤。 “说来,此情此景,是否很像那日?” 秦疏桐一惊,没想到晏邈跟他想到一处,但晏邈越是有意诱导他接话他就越不想顺对方的意。 晏邈这次却没有等秦疏桐的回应,自顾自道:“不知秦大人是否记得前朝文帝时期的那次政变?” 这就是胡诌了,前朝文帝时哪里有过政变?秦疏桐不解。 晏邈继续道:“文帝的幼子继承皇位,却被其皇姑,也就是文帝之妹挟为傀儡,那位大长公主以垂帘听政之法把持朝政数年。文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早年因出生时双腿残疾,被其父早早打发去了封地,后以‘清君侧’之名举事,进京‘勤王救驾’,当然,这只是名头罢了,实是谋夺皇位,与那位公主并无不同。幼帝在虎狼环伺之下,依靠着宰相及自己培养的文武官员集团的扶持,拨乱反正,将一姑一叔双双正法,保得皇室与江山。” 秦疏桐心头突突狂跳,这哪里是前朝之事,分明是本朝太宗及明宗时的实事!此事算得一桩惊天的皇室丑闻,流言无数,也有对真相的各种猜测,但在台面上,少有人敢议论。晏邈胆子可真大,竟敢在可能是敌人的人面前说这种禁忌。 晏邈道:“你看徐相,是否很像是想效仿那位贤相,做忠君爱国的典范人物?” “那按左丞的话意,难道是将大殿下比作那位叛乱的、同样身负腿疾的王爷?”秦疏桐说罢忽然抿紧双唇。 晏邈阴谋得逞地笑起来:“是少容觉得我这样想,还是少容自己这样想?但观少容对我敬而远之,对大殿下倒是很和善,你必不会觉得大殿下是那位王爷之流的人物吧?” 秦疏桐断然道:“那是自然。”一时没有悟到晏邈的弦外音。 他现在想的是,要说残疾之身不能做皇帝是伦常的话,那本朝曾经发生过瘸腿王爷谋逆之事的现实又给这条伦常的锁链加了一把重锁,所以他毫不怀疑白淙的清白,但晏邈对白淙是否有利用之嫌可就不好说了;退一步说,就算白淙做不了皇帝,但也不排除晏邈、甚至连同白淙,这两人有不想让白汲当上皇帝的想法的可能…… “左丞又如何,难道只是想讲故事?左丞是想将谁比作故事里的瘸腿王爷或是逆伦公主呢?” “怎么少容觉得王爷和公主是一样的么?” 这不是晏邈自己说的么?“与那位公主并无不同”,怎么一副反诘的口吻? 晏邈道:“有一种传闻说,公主其实是以身为盾,下了一盘大棋。她为了帮幼帝铲除异己、巩固皇权,故意做出反皇姿态,由此收拢反皇势力,最后自断后路,让幼帝名正言顺将她连同她的‘公主党’一同剿灭,她才是真正帮幼帝坐稳皇位的人。连谋反的王爷,也被那位公主借谋逆之罪一同拉下水,幼帝借着给公主定罪之由,将王叔‘清君侧’的虚假名号撕破,才得处置了逆贼。” 秦疏桐听完,久久不言……如果这是事实,那也太过怪诞离奇,甚至可以说耸人听闻!只有话本才编得出的情节。他干笑两声,喉结一滚,犹豫道:“左丞也说是传闻……左丞大人,你总不会要说这是事实吧……” 晏邈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你方才问我,将谁比作王爷和公主,我觉得,我有几分像那公主,至于大殿下……不像文帝么?” 秦疏桐冷嗤一声:“左丞大人好大的胆子,也不怕我将你这些话说出去么?” “说出去?说给谁听呢?说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你总不会去皇上面前说。既不说给皇上听,那除了太子殿下,我还真想不出第二人。”晏邈说得气定神闲,笑意不减,显然是预料到了这结果。 秦疏桐语塞,确实被晏邈说中了。 晏邈说白淙是文帝,那文帝那个谋反的弟弟,不就指白汲?笑话!白汲是得位名正言顺的太子,能谋哪门子的反? “左丞如此笃定,不妨把话说完,所以谁是幼帝?” 晏邈看着秦疏桐许久,直看得秦疏桐心里发毛,才开口道:“重要的不是我认为谁是幼帝,而是那王爷认为谁是幼帝,不是么?” 秦疏桐心下一惊。 不等秦疏桐开口,他又道:“又然而,谁是幼帝根本不重要,甚至那位王爷要夺的是不是皇位也不重要。人事流转,今人不过是将来的古人,如月圆月缺交替轮回。历史就像拓文,史书不过是换了几个字的拓印。因那位王爷想要的是皇位,而当时占了这皇位的人正好是他那侄儿,所以他将矛头指向幼帝,如果幼帝当时被大长公主完全架空,公主甚至有废帝取而代之之能,那王爷的矛头就会指向公主,而这种种,又皆因王爷所欲之物恰恰是皇位。” 晏邈这一通快把秦疏桐绕晕了,他暂时只能听明白晏邈在再次暗示他白汲要谋反。这不是晏邈第一次这样暗示,但这又是最不可能的事,因为太子就是皇位继承人,说太子谋反等同于说太子要杀了皇帝做皇帝,可这是不需要谋反就能等到的结果。纵观古今,唯有两种情况下,太子会选择谋反,第一种是皇帝有更换太子人选意向时;第二种是皇帝在位日久,有白发人送黑发人之可能时……这两种,现在看来,仍是第一种可能性更高。 等等……或许是他钻牛角尖了?一味揪着“谋反”不放?晏邈以逆王所欲之物是皇位来作比,即暗示……如果他想要的不是皇位,那他就不是行谋反之举了,然而那位王爷也必会为了所求之物做出相应举动。 汲儿要什么?兵权?可那已是皇权的附属品。皇权?谁不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可那是他囊中之物。所以他想要的是一样……一样以他现在的太子身份都得不到也等不到的东西?呵,普天之下会有这样的东西么? 然而秦疏桐忽然回过味来:“左丞是否在宴上喝醉了,对下官竟胡言乱语起来!”他又被晏邈牵着鼻子走了!晏邈说的他怎么就当真了?这完全可能是对方的计谋,就是要他疑神疑鬼,甚至利用他的动摇来达成某种目的。 晏邈哈哈大笑,笑过后带着几分赞赏道:“少容好聪明,如此气愤是想明白了什么?哎呀,是我多问了,你自有你的考量,若还有想不明白的、想知道的,我随时恭候你之探询。” 秦疏桐被晏邈这副调侃的姿态气得牙根发痒,就在此时,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其他人都走光了,两位大人还在此地,是聊了许久?在说何事如此欢愉?本宫也想听取一二。” 第12章 晏邈抬眼、秦疏桐猛回头,只见在不远处的阶下,白汲和谢雁尽并肩立在那里。 秦疏桐此时顾不上白汲的冷言冷语,只盯着谢雁尽,想从他的神态中探得哪怕一点端倪,然而谢雁尽面无表情,与他对视片刻后即看向晏邈。 白汲看晏邈时似笑非笑不动声色,却在发现秦疏桐没看他时压不住怒火,凌厉的目光在秦疏桐脸上割过去,终发现他定定看着谢雁尽。 白汲迈步向秦、晏两人走去,谢雁尽紧随其后。 “晏大人,在说什么呢?”白汲站定后问道。 晏邈看一眼局促不安的秦疏桐,笑道:“观殿下应是从乾元殿来,那内监们应当回禀了宴上之事。徐相与全坛、钱忠两位大人在此发生些口角,我与秦大人正巧遇上,秦大人,你说呢?” 晏邈说出前半段,是暗示兼威胁,秦疏桐明白对方的用心,要看他怎么续说后半段。 “是,而后我与晏大人说起……”秦疏桐面上不显,实则正搜肠刮肚找托辞,忽灵光一闪,“说起谢将军凯旋之事,毕竟宴上发生的事与谢将军有关。聊至忘时了。” 白汲一哂:“看来只有本宫与正主错过了这场好戏,连秦大人都看了全本。” 晏邈敏锐品出话意,但没等他发问,谢雁尽竟抢先一步:“这个‘连’字是何意?” 秦疏桐闻声一抖,只听白汲淡然道:“若本宫没记错,秦大人是离席过的吧?按时间算,应当是秦大人归席、本宫离席后不久,徐相就与父皇起了冲突。按民间的话来说,这是否叫‘赶早不如赶巧’?”说着,他瞥见晏邈略微茫然的神色,加了一句:“晏大人没注意到也是正常的。” 白汲虽说的是在别人听来没什么要紧的话,但此时此刻秦疏桐却紧张得冷汗都快下来了,因为他和谢雁尽之间发生了一些十分要紧……不对,应该说是十分要命的事。 “秦大人离席去哪儿了?”谢雁尽忽问。 晏邈不明所以,白汲则是惊诧,秦疏桐胸口一滞,强自镇定道:“自然是更衣。” “我随口一问,秦大人为何如此紧张?”谢雁尽又问。 秦疏桐双手交握在身前,宽袖掩住颤抖的指尖:“谢将军说笑了,下官不过如常姿态,何有紧张?” 晏邈帮腔道:“秦大人面色苍白不过是身体略有不适……”他本想借此把秦疏桐带走,再到无人处逗弄一会儿,但没等他说完,谢雁尽又抢道:“秦大人哪里不适?” 秦疏桐此时已从紧张转为愤怒,冷然道:“并非将军所想那般,下官不过是饮酒过度。此事下官向晏大人也解释过,将军不信就问晏大人。” “我不过关心你的身体,你却生气,岂不奇怪。” “你!将军意思是我发的是无名火?到底是我无缘无故还是将军先来挑衅!?”秦疏桐说完,惊觉这样的场合他不该这样,特别是“太子”在场的情况下,“臣失宜,望殿下恕罪。”他揖道。 谢雁尽趁势一把擒住秦疏桐手腕,强硬地将他拉近,另一手将他指节抻平,边摩挲边端详那掌心。 秦疏桐吓了一大跳,连挣都忘了挣,晏邈和白汲当然也惊,晏邈是惊中带疑,而白汲更多的是怒。 “两位大人这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又要演一出闹剧么!” 谢雁尽充耳不闻,但也知道该收敛,他在那掌心上最后抚了一下:“文人的手是否都如秦大人的手这样。”而后,他主动放开秦疏桐的手。 秦疏桐将被摸得发烫的手掩进袖中紧紧攥住,脑中一片空白。 晏邈沉了脸,口气却还能温温和和地:“将军常年戍守边夷之地,恐怕不太适应京中氛围。在京中,朝臣同侪之间,也有交往之礼。”说罢,他转向白汲:“殿下,我与秦大人本也话毕,正准备出宫,臣观谢大人似乎也无他事,不知殿下是否还有何事要与我及秦大人说?若没有的话,臣等告退。”他知道白汲与谢雁尽之间肯定有些什么,说不得白汲还要留下谢雁尽再有些后续。他现在不便试探,又料白汲不会强留秦疏桐,行过礼后欲带秦疏桐一道走,然而…… “秦大人身体不适,不若暂留在宫中歇一歇再走吧。反正今日父皇罢宴早,离宫门落钥还有小半日,多留一会儿也无妨。各位大人都是朝廷栋梁,本宫身为太子,也该多多效仿父皇体恤关爱臣子之心。” “微臣……”如果是其他日子,秦疏桐必会遵从,但今日特殊,他甚至觉得比起面对白汲,顺着晏邈的话跟晏邈离宫更好。 白汲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拒意,打断道:“谢大人既然关心秦大人的身体状况,同秦大人一起留下如何?本宫传御医来为秦大人诊断后,谢大人是否才能安心?” 谢雁尽行事有些直,但并不傻,他是有私事想从秦疏桐身上确认,可那是不能为外人知的事,太子口风也是以退为进的意思,他更不能顺着那话意真留下来,只好道:“殿下言重了,臣与秦大人并无过节。臣告退。” 来了这一出,晏邈也只得一齐告退。 秦疏桐跟着白汲到东明殿时,已泌出一层薄汗。入了偏殿后,秦疏桐有些惶恐,照平日,白汲要先发一通火,但今日他心情似乎极好。 “少容怎么不坐?” 秦疏桐不是不想坐,而是不敢坐,便岔开话题:“观殿下之色,是说服谢雁尽了?” 白汲低笑着:“少容的措辞真有趣,区区谢雁尽,本宫要拿捏,不过反掌。” 秦疏桐忽然想起和晏邈对谈时的推论,喃喃道:“是啊,这世上有什么是殿下得不到的呢……” 白汲敛笑,撑着半歪的脑袋审视着反常的秦疏桐:“所以你和晏邈到底聊什么了?” 秦疏桐还在出神,怔了片刻耳中才听明白白汲的话,躲躲闪闪地说道:“不过一些子虚乌有的事,不值一提。” 白汲往后一靠,双肘支在椅子的扶手上,手掌相交虚覆在腹上,目光锐利:“少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也遮掩起来了。” “殿下,我没有……” “好,我不问你与晏邈的事了。”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那么,你去小花园的时候,和谢雁尽也没发生什么么?” 秦疏桐就是怕白汲问这个,但白汲会问恰恰说明其不知实情,那他就得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如果我说没什么,想必殿下是不信的。” 白汲勾了勾嘴角,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巧看到了……全程……” “哦?那少容便说来听听,‘全程’是怎样呢?” 秦疏桐把跟小红对过的口供复述一遍,白汲听完什么都没说,秦疏桐熟悉他每一个神态,知道他不疑有他,便松了一口气。 “晏邈要与裴家解除婚约了,但你看他像惋惜的样子么?”白汲像在自言自语,边说边想着些什么,忽而,“上次他连你的嘴都咬破了,今日他……”白汲悟到了什么的模样,轻快地从椅子上下来,快步过去搂住秦疏桐。 放在平时,秦疏桐必雀跃起来,但他现在最怕的就是被白汲发现他身上有异,吓得推了一把白汲。白汲没想到会被拒绝,登时怒目圆睁,硬是将人又抱了回来,掐住对方下颌,阴恻恻地:“少容也生了一副好容貌,也不怪谢雁尽会看上你。本宫说可以为他查出那女子的身份,让他把人带走的时候,本以为他会‘慈悲为怀’答应下来,没想到他根本不顾那女子死活,也是,一个陷他于不义的人,他不亲手处决已是大度了。他答应退裴霓霞的婚倒答应得快,本宫还以为是他自觉对不起裴小姐,看来……可是本宫怎么肯将少容送给他呢?” 秦疏桐有些不可置信地:“殿下已经拿到想要的兵权了不是么?” 白汲改为轻抚对方面颊:“他不收下那个女人,本宫只要一天没有坐上皇位,这兵权就一天拿不稳。” “汲儿……” 白汲一怔,这是秦疏桐第一次如此僭越地唤他,他还不及反应,就被反抱住,接着眼前一暗,温热的触感紧压在他唇上,他再一次怔住,却不确定自己是惊更多还是怒更多。 秦疏桐退开时不敢看白汲的表情,他本想深入那双唇掩藏之处,与心爱之人唇舌交缠一次,当是道别也好,但生怕白汲不喜,还是作罢,只是这样单纯的亲吻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好了。 “我会尽力为殿下一试,只是成败与否尚未可知,只望……殿下心中有我。”秦疏桐颤着声说罢,行过礼转身就走。 直到确认人走远,曹运才从外入内,上前道:“殿下不传御医为秦大人诊治么?” “怎么,显得本宫薄情了?什么身体不适,本宫看是借口,他与谢雁尽定有些什么。他想瞒着本宫,本宫便顺他的意,只要他们之间的事不会坏了本宫的事。顺了他的意,他才能把事情办好,少容不是一向如此么?” 至此,连曹运都不由得同情起秦疏桐来。 秦疏桐回到府中,即刻沐浴更衣,自己在浴桶中大致清理了一身污浊,也包括……那处后,紧绷的神经才算放松了一些。到夜间,他辗转反侧,想到花园中发生的事,又想到与白汲的对话和那个吻,还想到晏邈似是而非的暗示话语,烦乱不堪、心绪不宁,竟一夜不眠。到了五鼓天明,他一个翻身坐起,以极快的速度洗漱后即吩咐人备了轿子,至谢雁尽的将军府登门拜访。 另一边,晏邈也正往含德殿去。 白淙已知道了昨日宴席上发生的事,甚至皇帝因此气急攻心病倒了的事,他应该也是这宫里第一个知道的。晏邈隔天又来宫中,倒让他诧异。 “子巽是有重要的事来告诉我?”能有什么是他还不知道的? “昨日皇上罢宴后,殿下猜猜,我看到谁与谁同行了?” 白淙神思敏锐:“你这样问,是白汲和谢雁尽?” “正是,我料到太子会加快步调,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制住了谢雁尽。” 白汲不慌不忙地:“他怂恿裴霓霞本就在意料之中。现在白汲可能会立刻动手,那我们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便可,不必担忧。” “殿下。” “嗯?你好像有什么难以启齿?” “如果太子不像我们所想的那样……您也知,太子与妍贵妃有七分相像,疯起来没道理可讲,如果太子兵行险着……不,该说是他突发异想,自以为能控制局面,实则丢出个他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会炸的炮弹呢?” “子巽在说谁?” “秦疏桐。” 白淙一惊,而后笑道:“白汲根本不让他参与核心谋划,而且他又天真如此,能激起什么水花?” 晏邈难得有些急躁起来:“但难防意外,我亲眼所见,谢雁尽对秦疏桐态度怪异。” 白淙不由笑出声:“子巽竟也有为某人焦急的一天。“ 晏邈笑得无奈:“殿下是在取笑我么?但我是认真的。” “子巽与我说这事,就是要我帮忙了?” “是。” 白淙想一想,应道:“好吧。” 这一边,秦疏桐与谢雁尽对峙着,气氛紧张。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倾慕你。” 谢雁尽闻言不语,想了一会儿才道:“秦大人先时还偷偷轻薄太子,怎么现在又倾慕我了?” “人心可变,将军难道对我无心么?那为何昨日对我咄咄相逼呢?昨日在花园中,将军与太子发生了什么?” 秦疏桐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因而看低了谢雁尽,他想了一夜也就想通了,谢雁尽种种行为背后所指是什么。 谢雁尽有些恼怒,但自觉不能对不相干的人发火:“你说昨日花园中发生了什么?你明明知道,对么。” “我、我看到了……你和一个宫女……”秦疏桐在说谎,也是他的阳谋。 “好,你不说,你要说是个女人,就是逼我说!我难道连男女都分不清?你现在还要说你看到的是个宫女么!” 谢雁尽原来真的对他有意。 秦疏桐故作隐忍状:“你这也是在逼我!我可以承认……但是将军要先告诉我,你和太子之间发生了什么?” 谢雁尽上前擒住秦疏桐的双臂:“你先告诉我,你是太子的人么?” “我说了将军就会信么?” “那就别说谎,你可以对无数人说无数次谎,但就这一次,你别说谎。哪怕你说你是太子的人,我也不会如何,既不对你如何,也不对太子如何。我本就无意与太子作对,他能做到什么都是用了他太子的权力,我不迁怒你,但你就这一次,对我说实话,可以么?” 秦疏桐违心地点点头,继而道:“我与太子没有瓜葛。还有,我不是看到你和一个宫女,而是……那个人……是我……” 谢雁尽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秦疏桐,看了很久,久到秦疏桐的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久到秦疏桐以为谎言被识破下一秒就要身首异处时,谢雁尽笑了。 秦疏桐暗暗松了好大一口气,也跟着笑了。还没等他看清谢雁尽的笑颜,就被紧紧抱住,虽然被抱得心不甘情不愿,但这出戏开场了他就必须唱下去。 第13章 “什么时候变心的?” 谢雁尽声音低沉,秦疏桐只觉耳根发痒,勉强忍住了没往后躲,笑应道:“就是……将军说会帮我保守秘密那次……” “你说移情,昨日生气可不像假的。” “这……发生了那样的事,将军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刨根问底,换谁都会气急的吧。”秦疏桐又想到花园之事的目的,接着装模作样地问道:“将军昨日怎么会与太子殿下同行?” 谢雁尽沉默片刻才道:“你不妨猜猜,就按你所见来猜。” “那宫女……我猜不着,将军的意思是那宫女与太子有关?” 谢雁尽笑了一声:“猜一下都不敢?你为什么替了那宫女?” “我……我见你中毒,怕你毒发身亡……”这句倒是真的。 “你入朝为官,为的是什么?” 谢雁尽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文人入仕,自然为将治世之才报效国家。” 谢雁尽低笑起来:“还要与我耍花腔么?你真心这么想?就没想过入阁拜相?” 秦疏桐羞臊着:“为官的谁没想过……”看来谢雁尽是不想听他说场面话的意思,但此时谈及此又有什么意义?谢雁尽自以为看透他的钻营之心,那他也不屑于让对方知道他还是为了心爱之人。入仕之初心是为了权力与名声不假,现在有一半是为了白汲。 “我都直问你与太子有无关系了,你都不疑心我所指为何么?太子昨日来到我被人暗算的房间里,明目张胆以‘淫乱宫闱’之罪威胁我,要我解除与裴家的婚约,并卸去骠骑将军及兵马大元帅之职。你说那宫女与太子有没有关系呢?皇上昨日突发急病,相信不久之后就会下旨命太子监国。太子为人、以及对我之忌惮,由此可见一斑,你现在还要与我在一处么?怕是升迁无望。” 原来是指这个,秦疏桐还真不怕这个,毕竟他是白汲的人。 “我本就出身寒微,不求位极人臣,只要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升不了职便升不了职吧。” 谢雁尽松开他,扶住他双肩与他四目相对,确认着什么似的:“秦疏桐向来清高,这样的人说起好话来,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摇吧?” 秦疏桐拿不准谢雁尽的意思,只得咬咬牙将脸凑过去,直到唇瓣相触,谢雁尽都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秦疏桐下意识垂下眼皮躲闪着目光。 两人就这么进退不得地僵了一会儿,秦疏桐想到昨日还拥着爱人,今日却对他人示好的自己,有些装不下去,往后退开。对方这时忽然有了动作,一把揽住他压近,略微凶狠地含住他的唇,滚烫的舌长驱而入,勾住他的翻搅起来。 秦疏桐含糊地惊呼一声,边往后躲边推拒那不断压迫过来的健硕身躯。他虽然不怎么在意世俗规训,但亲吻具有别样的意义,眼前的毕竟不是他爱着的那个,哪怕他喜欢男人,哪怕谢雁尽唇舌了得,他也无法觉得受用。对方也许意识到他的抗拒是认真的,终于放开那两片已湿润殷红的唇,但脸仍贴得极近:“躲什么呢?” 秦疏桐微微侧头,装作羞赧的样子,掩盖着不自在:“你这样不说一声,也太突然。” “那以后每次亲近都要先询问一下才行么?我们现在都已两情相悦,这种事你难道不会时时刻刻都想与心上人做么?”谢雁尽语气有些发冷。 是啊,他是想时时刻刻与心上人亲近,可他的心上人又不是眼前这个。 就在秦疏桐思索时,对方忽又凑过来,叼住他的下唇,他感觉得到那齿关的力道,就在他以为要被咬伤的时候,对方又退开了。 “如果不是你喜欢的人,你就会这样反击么?” 秦疏桐以为他在拿话本的桥段取笑,讥讽道:“这算什么反击,如果到了会被人这样强迫的地步,这就不过是徒劳的、无用的想挽回一些尊严的可笑举动罢了。”那些个才子佳人的杜撰,总爱写这样的桥段,把强迫美化成某种爱。现实中或许有这样的夫妻,他们把彼此间的关系称为“姻缘”、把曾发生过的类似情境称为“年少轻狂”或“情不自禁”,恕他不能苟同。这样的情境若更进一步,甚至可称为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压迫,那是不需要动作甚至不需要言语的,只是权力站在那里,被压迫者只得跪伏的绝望。 他忽然回过味来,谢雁尽说的哪是什么话本桥段,是那天在含德殿,他和晏邈…… “那是……”如果不是谢雁尽提起,他已经忘了这事,现在提起来,他刚才没反应过来把自己连带着嘲讽了一番,好不尴尬。转而想到,谢雁尽连这种事都记着,那他……“将军又是何时有意于我的?” “初遇。” “啊?”那不就是大殿上他被他瞪的那次,谢雁尽不会是在说笑吧?“等等,那将军真的……喜欢男人?我是说,不喜欢女人的那种。” 谢雁尽嘴角扬起一个奇异的弧度:“你要问和男人,我有过经验,让我选,我还是选女子,但你是例外。” 这话就算出自谢雁尽之口而非白汲,也足以让秦疏桐心神一震,以至于他现在就有些不忍起欺骗谢雁尽的行为。 眼见气氛愈加暧昧,秦疏桐挣开谢雁尽的怀抱,退后一步道:“我今日先回府了。” “你明日来,我等你。” “明日……我当值。” “那就晚间来。”谢雁尽强硬道。 “……”秦疏桐只好点点头。 翌日,谢雁尽进宫面见皇帝。 白鸣祎已有口谕,不见任何朝臣,除了谢雁尽。刘安深明圣意,守在殿外就等着谢雁尽来,如果谢雁尽今日不来,那小太监会马上去将军府送信。 还好辰初谢雁尽便来了,刘安几乎是迎上去地接了他往殿内引。 “刘大人,皇上尚清醒么?” “醒一时、睡一时,要说神志,醒着时思绪清明着呢。皇上现在能开口,但起不了身,将军快进去看看吧。”说着将殿门开了一半,两人一前一后入内。 谢雁尽走近时,刘安便唤小太监搬了凳子放在榻边,谢雁尽自然只站着。白鸣祎闻声半张了眼,见到来人心中大喜,即道:“雁尽来了,坐下说话。”至此,谢雁尽才依言而坐。 两人先是一番君臣问候,而后谢雁尽直奔主题:“皇上,臣有两事奏请,望皇上允准。” 白鸣祎看谢雁尽的架势,就知道他要说的可能是不会被准的事:“你先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请皇上撤除臣与裴小姐的婚约。” 白鸣祎有些疑惑,原本谢雁尽本人也是极力促成这桩婚事的,他本以为谢雁尽有意裴霓霞,或是对齐国公府的门第十分满意,没想到是他想岔了,但他也并不怎么生气:“你不喜欢,朕自然不勉强你,朕即刻下旨便是,京中未出阁的小姐,你喜欢哪个你自己挑。第二件呢?” 谢雁尽顿了顿,道:“臣力有不逮,自认无法胜任骠骑大将军与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望皇上允臣卸去这两项职务。” 白鸣祎登时半坐起,粗喘道:“是谁!是不是徐湛!他昨日在宴上就敢在朕面前口出狂言,他又去你面前胡言什么了!咳咳……咳……” 刘安急忙上前扶住皇帝,又是要传御医又是唤奴婢的,被白鸣祎摆摆手止住,刘安只好给皇帝垫上靠枕,让皇帝坐得舒服。 谢雁尽八风不动,一板一眼地:“皇上切莫动怒,保重龙体。徐大人并未与臣说什么,这是臣自己深思熟虑后的想法。” 白鸣祎想从他脸上找出说谎的迹象,看了许久却不见他有丝毫异色,只好叹了口气:“朕知道你对朕还是有芥蒂,你想如何朕都可以依你,但你身上两职关系重大。朕这一病,朝中之事只得托付太子,左相为文官之首,偏与太子不大相和,他是沐皇恩得了如今的地位,本是忠于朕的,如今看来,他位高日久,不把太子放在眼里便罢了,竟也敢不把朕放在眼里了。恰好你回来了,你身居武官高位,朕本盼你辅正倾颓之势,却连你也要弃朕不顾了么?” 好一个动之以情,但在谢雁尽看来,白鸣祎一直都在一厢情愿罢了。谢雁尽从来只是臣子,白鸣祎想用别的东西来捆绑他,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皇上既然倚重太子殿下,便是相信殿下有治国之能,何必由我一个外臣来制衡宰相。” 白鸣祎苦笑:“你是在埋怨朕么?还是你不看好太子?” 谢雁尽暗暗无奈,每次他直言一些事,白鸣祎总要扯到情分上去,他现在想,或许这也是自己主动请旨降职的原因之一:“臣为臣子,皇上和殿下是君主,臣没有看不看好一想。君执善政,臣民共荣;君执恶政,臣民同悲。不过如此罢了。” “好,好,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先依你,着降你为左卫上将军。朕本也决定让太子监国、掌实权,太子向来恪尽忠孝,朕相信他不会让你失望,让群臣百姓失望;他若治国不善,如你所说,‘臣民同悲’,你到时来与朕说一说你的悲,朕自有定夺。” 谢雁尽双眉紧蹙,不想再多留,生怕皇帝再说出更不着调的话:“左右卫掌管禁宫宿卫,臣难当此任,皇上想将臣调去十二卫的话,请赐臣金吾卫之职。” “那便左金吾卫上将军,这总行了吧。” “谢皇上,臣无他事呈报。” 白鸣祎见他有要走的意思,挽留道:“你难得来宫中,不如……”他不想强逼谢雁尽,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 观谢雁尽显然没有再留的意思,白鸣祎只好道:“朕不强留你了,你去吧。” 将谢雁尽送到殿门外后,刘安还多送了一段路,路上他道:“谢大人别怪老奴多言,皇上是最重情的,您该体谅皇上对您的用心才是。您一句话抵得上别人十句,您要有什么不顺心的,就是与皇上明说又如何,何必要藏掖着以自降官职来解决难处呢。老奴也知道,您辞了左卫之职是因为现任左卫统领是多年前同您出生入死的您的副将。实则,只要您想,复职也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皇上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您与太子殿下日后能携手并肩,盛朝昌盛、国祚得续。您要是与太子起了什么冲突,皇上也不会重责您,说不得还要……”这后半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刘大人,您掌管察事台,难道还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有些事,只能让一些人知道,另一些事则恰恰相反,决不能让一些人知道。您应该是最懂这个道理也最会把握这个度的人。我不过是一个不通文墨的粗鲁武人,无意被卷入阴谋诡计中,但不代表我没有自保之力。”难道刘安以为他看不出他的心思?谢雁尽不管刘安在几头下注,他只要刘安明白,就算白鸣祎没了,世上也没有人可以来威逼利诱他谢雁尽。 如今这局不在朝堂而在皇室内部,局外之人自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谢雁尽看得清楚,皇帝、太子、楚王、朝臣,更甚者远在百千里外的一些人事,都将要被卷进一场巨大的风暴之中。刘安认定风暴中心的人物是太子白汲,而又自认为自己是观岚者,殊不知当风暴袭来,他必不能免于被摧折。在这场风暴里,每个人都有一个自认为的位置与角色,每个人也在盘算着各自的利益,且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是风暴后屹立不倒的那一方,为此汲汲营营或因胜券在握而洋洋得意。谢雁尽不敢说自己全然无私,但他不同于大多数人,他只觉得悲凉。 “刘大人留步,剩下的路我自行便可。” 刘安停步目送谢雁尽走远,回神时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回到殿内,白鸣祎示意他近前,似笑非笑地问道:“你说太子抓了他什么把柄?”刘安又是一惊,但面上不显,“这……奴婢不敢瞎猜。” “太子现在翅膀硬了,昨日花园中发生了什么也能藏得严严实实,连你都不知道了。” 刘安扑通一声跪地:“是奴婢失职,请皇上降罪。” “起来吧,咳咳……朕知道你难做。既要顾着效忠朕,也要顺着太子的意,毕竟他是下一任的新帝,咳咳……” 刘安不敢故作姿态,赶紧起身。 又听白鸣祎继续道:“朕这一辈子,没顾好儿女,以致身边只剩了两个儿子,一个身体许还不如朕。汲儿被册为太子这许多年,朕也清楚几分他的心思。太子这位子是最不好坐的,一个等着他皇帝老子死了好接班的位子,人人以为是美事,却不知他是头顶悬着剑数日子过活的那个。”白鸣祎显然是想到自己当年接任那从他数位皇兄的尸体上传续下来的太子之位后,又在先帝的阴霾下熬了数年才得称帝见光明的往事,感同身受,说得十分动情,“怕皇帝老子不满意他的行止,又怕太招摇被猜忌他有等不及取而代之之心。” “皇上,您别这么说,您对太子及诸皇子、公主,那与先帝是不同的。”刘安也听得不忍,险些掉下泪来。他再如何打自己的算盘,对于白鸣祎还存着数分忠心,他在宫中许多年,早看尽世态炎凉,但今上不管是对儿女或是宫人,总算称得上一个仁字。特别是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白鸣祎没有一个不疼爱的,但疼爱太过,便成了溺爱,以致发生了一些不可挽回之事。白汲根本不像白鸣祎那样需要面对父亲的猜忌,反而该说是自由太过。而今局面,就算白汲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也是板上钉钉的皇位继任者,万难更改了。 “汲儿性子不够稳重,若能选,放他做个闲散王爷最好。他对雁尽使手段,我虽生气,但不至于拿这个去责问他。此话朕也就能与你说了,他们于朕,一个是手心、一个是手背,朕都得护着,汲儿只要懂得分寸,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只可惜淙儿文武皆优,朕没有嫡子,他既是长子,本名正言顺可为太子,不想病到如今模样……” “太子殿下与楚王殿下是皇子,自然都是人中之龙。其他皇子虽已去了各自封地,但听闻也各自安乐,属地百姓皆安居乐业。” 白鸣祎笑一笑:“说来,近日有收到涤儿的折子。” “是,当地官吏也有折子上呈,皆有提到豫王殿下,在属地年灾之时多次以私财购粮,周济百姓。奴婢记得,去年豫王就上过请粮济民的折子。” “朕记得,涤儿比汲儿正好长一岁,今也二十有一了,自他去了封地,一次也没有回过长清,朕有叁年未见他了。你说,他是不是怪朕、怨朕?” “怎么会呢皇上,豫王殿下必能体察圣意,当年皇上也是为了不让他与太子殿下再闹下去,为了他们兄弟和睦才送他去的封地。” “是啊,结果就是他叁年没再进京……他与淙儿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与淙儿最亲近,竟也不愿来探望兄长。”这话白鸣祎说得近乎哀叹。 刘安心思蠢动,道:“太子殿下不日便要担起监国之责,不如令殿下将豫王召回京来一聚,让兄弟冰释有个由头。” “你的提议甚好。” 第14章 秦疏桐在日将暮时来到将军府,谢雁尽已备了晚饭等他。 “将军非要我来,就是为了吃这顿饭么?” “我已经不是将军,你该改口了。” “……” 秦疏桐坐好后,谢雁尽周到地给他倒了酒、递了筷:“太子也即将监国。”秦疏桐夹菜的手一顿,那块红焖乳鸽掉回盘子里,谢雁尽夹起乳鸽,正是秦疏桐掉的那块,放进他碗中:“是你喜欢的?”秦疏桐回神,低头看到碗里的鸽子肉,回道:“啊……是、是我喜欢的。” 谢雁尽仰头闷了一杯酒,又道:“你不用费心猜测,今日我去面圣,所发生的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那……”秦疏桐心跳如鼓,“你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么?” 谢雁尽笑了一笑:“我请旨解除了与裴家的婚约,辞去除节度使外两职,降为左金吾卫上将军。” 这是必然之事,秦疏桐只是没想到谢雁尽会这么快去请旨,左金吾卫的统领这个职位,是正叁品,普通人看来已是高不可望了,但相比从一品骠骑大将军而言,可说是从云端跌落泥地。并且他更好奇的是有没有其他的。 “除此之外,昨日还有几件你会想知道的事。” 刚说完,谢雁尽就见秦疏桐眼睛都亮了,他面无表情地扯一扯嘴角:“大内总管刘安,除执掌宫内一切事务外,他手中还握着我朝最大的情报部台察事台。” “你……你慎言……察事台是直属皇上的,只听上命。” 谢雁尽被他逗笑了,但没有嘲笑的意思,单纯觉得有趣:“人尽皆知之事,我说得,你就听得。” 秦疏桐惊觉,是啊,谢雁尽可以说的,却是一般人不能说的,而他习惯了步步谨慎,他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官吏,与他们那样受皇帝庇护的人是不一样的。为什么他现在才深明此理?是因为近来变故太多,他更敏感了么?细想来,并非如此……以前白汲也有过一次,在他面前不避讳地说“察事台为我所用”这种话,他当时是什么感觉?害怕?担忧?都不是,他替白汲高兴,因白汲掌握的权力越来越大而安心……加上他那时只想着白汲称帝后和他能更无阻碍地相处的愿景,以至于他时时都忘了……不,并非忘记,而是故意对两人身份处境之差距视而不见。 “出神这么久,在想什么?” 秦疏桐闻声猛地回神,一不小心打翻了酒杯,酒液打湿他右腿一片布料,他刚想起身就被谢雁尽按了回去:“不过湿了一小片,不急,听完再整理衣裤。” “上巳的宴席,太子在花园设计陷害我,皇上却不知道实情,刘安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表面上他也似不知,但你说刘安他会真不知情么?”说着,他重新给谢雁尽斟了一杯酒。 秦疏桐很清楚,那天花园附近,甚至与花园相通的几处走道的人应当都换成了白汲信得过的人,而做这一切安排的,是刘安和对刘安、白汲两方尽忠的曹运。那刘安所能知的就是白汲所能知的,前提是,刘安对白汲是忠诚的,不藏私……秦疏桐慌乱地喝下一杯酒,谢雁尽也不催他开口,只又给他续了一杯。 刘安必然知道白汲计成,他对皇帝瞒而不报说明他看重太子更甚于皇帝。皇宫大内,除去侍卫一类,只剩下两种人,一是太监,二是宫女及女官。宫女有能出宫的、也有死在宫中的,不论老死或枉死,悲惨或幸运,总算人活一生;但太监不同,太监是没了根的东西,他们甚至不被看作是人。哪怕如刘安之流做到常侍、总管,男人不把他们当男人,女人也不把他们当女人,他们最好的选择用尽一切手段往上爬,一辈子待在宫中到死时或许还能得一点体面,而这体面又要仰掌权者的鼻息,所以太监是最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一类人。刘安既是太监之首,便是将这些技能运用得最好的那一个。 “刘公公说什么了?”秦疏桐问这句时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胆颤。 “他暗示我将花园里发生的事对皇上明说,皇上会偏袒我而非太子。” 秦疏桐这下连身子都抖起来。刘安对皇帝态度的判断多半是没错的,但他为什么要这样暗示谢雁尽……不对,这不是暗示,这是……敲打?以谢雁尽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刘安怎么敢?他这样做,说明他心中有所倚仗,除了皇帝还有谁能给他这样的倚仗?白汲?笑话!他要谢雁尽做的就是反咬白汲一口。因为太子将要比皇帝势大,所以刘安可以对皇帝瞒报,那么必然有一个人将要压过太子,所以他可以背着太子做挑唆之事,除了刘安判别出的他认为的真正皇位继承人,还有谁能让刘安这么做呢?没有了……所以实际上,刘安不知道依据什么推断出,白汲不是继任者,能做下一任皇帝的另有其人,是这个人让刘安这么去挑唆谢雁尽……白汲知道刘安背叛了他么?那个人是谁?不会是白淙,还能有谁? “怎么在发抖,很害怕么?”谢雁尽不知何时握住了秦疏桐的手,“怕我会真说?还是在怕别的什么?不过刘安不知道你阴差阳错替了那个宫女的事,这世上确实有了一件他不知道的事。” “没有,我只是觉得冷。”说着他又吞下一杯,实为压惊,“不是说有几件事,还有什么?” 谢雁尽又给他夹了一筷子银芽春笋:“还没吃菜,你酒已喝了两杯,先吃些菜吧。” 秦疏桐心不在焉地夹着碗中的菜,又挑了桌上几样菜囫囵吃下,才听谢雁尽道:“所有人都认为我可以左右圣意,连刘安都认为我在皇帝面前一句顶别人十句。皇上今日说,如果太子执政不善,我可以对他说一说,他自有定夺。此事,你作何感想?”说完便定定看着秦疏桐,就等着看他的反应。 秦疏桐毫不怀疑谢雁尽的话之真伪,没人会拿这种掉脑袋的话来骗人,谢雁尽对他坦诚至此么?而皇帝竟对谢雁尽宠信至此? 秦疏桐勉强笑道:“谢大人得天恩如此,羡煞旁人。”说完他感觉嘴里发酸,这就是嫉妒的滋味吧……但谢雁尽不会真的去弹劾白汲吧?照他所言,白汲将要监国,太子监国等于半个皇帝,白汲没有实权时就有办法从他手里拿兵权,而且白汲也只是要兵权,谢雁尽应当清楚这一点。兵权是皇权的咽喉扼要,谢雁尽要拿回权力和地位并不一定要在兵权上较劲,那他没必要去和太子硬碰硬,“我不敢揣度圣意,但谢大人还是不要去皇上面前说太子的不是为好。” 谢雁尽面色沉沉:“你倒是很维护太子。” “我是为你考虑。”秦疏桐脱口而出,反应过来后不由红了脸。 谢雁尽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今晚第一次的真心笑意:“怎么考虑的?” 秦疏桐轻咳两声,道:“皇上再宠爱大人,大人也是外人,太子是皇上的儿子。大人以为宠爱能敌过亲缘,可能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很有道理。”谢雁尽笑着喝了一口酒,十分高兴的样子,转而说起自己的家乡。 秦疏桐才明白为什么谢雁尽不将亲族接来长清安置,他在未雨绸缪,以防自己仕途有舛,祸及家人。该说谢雁尽太过谨慎,还是……他是个极重亲情之人,或许两者都有。 两人边聊边喝边用佳肴,气氛算得上轻松融洽,时而说到些官场事,只要不涉及白汲,对着谢雁尽,秦疏桐也能一吐为快,就像谢雁尽对他的坦诚。不像先时,每次总因为一些事对峙起来。他在长清叁年,和简之维有过不少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时候,但简之维与他追求不同,总无法深交,没想到今夜会对谢雁尽有“高山流水遇知音”之感。 酒过叁巡,秦疏桐有些恍惚,自觉已经半醉了,天色也已晚,便站起身来向谢雁尽一拱手,像与简之维吃酒时那样,道:“谢大人,天晚了,下次再饮无妨,我先回府了。” 话音刚落,他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对方一把拉住。 “醉到忘了演么……” 谢雁尽轻声说了句什么,秦疏桐没有听清,感觉到手腕上炙热的温度,一下子清醒几分。然而不等他反应,谢雁尽就拉着他往外走,走过一段抄手游廊,推门进了一间厢房。房内铺着红桌帷、挂着红纱慢、还燃着一对红烛,刺得秦疏桐眼睛生疼。这房间要是贴上双喜字再摆上合卺杯,就可以当新房了。 秦疏桐颤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谢雁尽轻描淡写地:“你我都是男子,不能拜堂,这样也算行过礼了。” 是他疯了还是谢雁尽疯了?就算谢雁尽真想和一个男人结成夫妻……不对,两个男人还能叫夫妻么?这该称为什么?无论如何,他对谢雁尽“表明心意”才一天啊!谢雁尽就拉着他……“成亲”!? 谢雁尽松开手,施施然坐到桌边,摆出闲适的姿态来,面上甚至还带着点笑意,问话的语气却叫秦疏桐一凛:“你不愿意?” “不是不愿……只是,我们确认心意不是才一天么……” “如果心意是真,一天和一个月、一年又有什么区别?” “自然是……时间越长、情感越深……”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对我的情意,全然没有到非我不可的程度,还是可能出现让你比起我来更爱慕的人,是么?” 秦疏桐神思有些混沌,觉得这种解释不太对,可又无从反驳,而他一旦反驳,那就等于说他先前对谢雁尽表达的爱意是假的…… “不是,只是……只是……” 谢雁尽也不急,等着他的“只是”,可秦疏桐“只是”了半晌,也没个下文。 “我不会强逼你。这样吧,以子时为限,如果过了子时你还留在这房中,便表明你愿意与我行这桩礼;子时前你踏出这房门,你先前说的我便当没听过,此后你我仍复当初,你说过的、做过的我不会算你欺骗。” 谢雁尽这条件开得十分大方,秦疏桐也相信他是言出必行之人,他现在可以转身就走,不用再想着如何装作爱慕对方,不用为了白汲和别人虚与委蛇,他可以马上回到白汲身边,继续仰望他的心上人,而他忽然觉得悲哀……白汲是明知道他要忍受这些也放任他来的么?如果换成要白汲做这样的事,他愿意任白汲去么?他是绝对不愿的。谁要是敢玷辱白汲,他必然要与那人拼命。所以,他在白汲心里算什么?白汲对他的情感真的和他对白汲的一样么? 怀疑的种子一旦生根,疯长的剧毒藤蔓便不断撕扯着他的理智。 秦疏桐回望谢雁尽,谢雁尽面上无悲无喜,极尽坦然地与他四目相对,如对方所说只是单纯地在等他做决定。他想,他如果应了谢雁尽所提之事,是否是对白汲的薄情的反击呢?下一瞬,又立刻觉得可笑。如果白汲真薄情至此,他与谢雁尽如何也不会让白汲动摇,而他也不应为了报复某人而继续欺骗另一个人…… 秦疏桐没有离开,但也不再装那副深情模样,他在谢雁尽对面坐了下来:“我是骗了你。” “……” “我心里仍恋慕太子……我昨日来找你是因为察觉到你可能发现了……那人是我。”他也只能坦白到这种程度,毕竟关于他是太子党的部分是不能说的。 “你坐下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么?” “……” “我说了你可以离开,我不追究此前种种。你大可以直接走,有没有这句解释都对以后境况都没有影响。” “……” 谢雁尽等了片刻,秦疏桐仍默然坐在那里,他只觉空气中某根绷紧的线乍然断裂……谢雁尽两步上前,钳住那沉默着的人的面颊,居高临下地吻住那双唇。对方这次不同以往,不等他撬动那牙关,下方之人已启唇相迎,湿润的舌尖主动缠上他的,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挑弄含吮,比上次不情不愿的亲吻好上不知多少。 须臾,谢雁尽放开秦疏桐,在两人的喘息中问他:“所以你现在是拿我当作太子的替代品么?” 无声的对视里,秦疏桐倏然起身反压过去,攫住那嘴唇。他携酒气深入那温热的口中,舔吮勾挑,迫使对方摆出予取予求的姿态,一边沿着对方的脊背摩挲到腰线处,感受了一把那蜂腰的瘦削之美。手再往下时,感觉到扶着自己的手掌骤然收紧几分,未等他抚上那挺翘浑圆,就被谢雁尽抓住手腕制止了。他分开两人胶着的唇舌,并格住男人想欺身过来的动作:“谁都不能做另一个人的替代品,现下没有太子,只有谢雁尽……” 谢雁尽眸色深沉,抓过那手心来吻了一下,而后便将人大力托起,直直往床边走。 秦疏桐伏在男人肩头笑了起来,胸腔的震动隔着衣料传到谢雁尽脸上,谢雁尽紧走两步到床边,把人一抛,单膝跨上将秦疏桐压在身下。要说没下定决心时秦疏桐是怯场的那个,到此时,他反而无所顾忌,看着谢雁尽略显急切地脱衣服,他游刃有余地边脱衣边将鞋袜踢开。 直到两人都赤裸了上身,秦疏桐伸手去解谢雁尽的裤头,谢雁尽垂首,炽热的目光注视着身下之人的动作。刚松开结,谢雁尽便抓住对方一只手往内探,秦疏桐顺势触到那半勃的滚烫阳根,他握上阳根,从根部往头冠先重重撸了一把,马上听到男人一声粗喘,那半硬的肉块随即硬挺起来,他也抓起对方一只手按在自己两腿之间:“你该礼尚往来。” 两人互相抚慰着对方躁动的欲望,喘息间,谢雁尽俯身将人完全压到身下,秦疏桐一分神的功夫,就被对方褪了亵裤,男人整个身躯挤进他双腿之间。 “喂!” 秦疏桐知道对方意图,但没有他就要在下面的道理吧?他一翻身,两人瞬间颠倒了位置。既然上一次是谢雁尽入了他后穴,这次也该轮到他用前面、谢雁尽用后面了。 谢雁尽怔了一怔,也明白了秦疏桐的意思,不禁蹙眉。秦疏桐两手撑在男人两侧,双腿分而跨坐在男人腰腹之上,对方则双手扶在他腰侧,顺从的姿态。两根阳物交迭,他挺腰一蹭,便觉谢雁尽那根更硬了几分,笑道:“听小倌说,得了趣之后,后头比前头更快活。放心,我会慢慢来,必让你体会到这极乐。” 谢雁尽认真道:“那你不愿让我在上?”说着,一手下移,捏一把紧实臀肉,“上次你不舒服?很痛?” 秦疏桐惊讶于对方的反应,他还以为谢雁尽不愿意的话会强硬地用体格压制他,他从文谢雁尽习武,这对谢雁尽来说并不难。 谢雁尽深吸一口气,道:“如果上次真的让你很痛的话,这次我可以在下面,当偿还你。” 秦疏桐睁大眼眨了眨,看着身下之人许久,终是噗嗤一声笑了。谢雁尽不像他只喜欢男人,竟能说出愿意在下面的话,他让着他一些又何妨:“我改变主意了。”秦疏桐抬起腰往前挪了挪再坐下,“但看谢大人第二次是否有进步。” 谢雁尽如闻天音,反应极快地坐起身,从床头暗格取出一瓷罐香膏,一手搂住秦疏桐的腰,一手握着小罐用牙叼住盖子上的小把儿将瓷盖起开,而后随手将罐子丢在手边,并起两指抠了一大块膏脂,就这么往秦疏桐身下探去。 秦疏桐不禁面颊发烫,红着脸想拦下他,谢雁尽不给他反抗之机,上面堵住对方的唇,下面手上动作不停。他以前虽没有给交欢过的男人做过这种准备工作,但也明白男子后穴紧窄,不比女子花穴是天生承欢的一处肉穴,他十分有分寸地先只抹了些膏脂在那穴口,而后一指指腹绕着穴口由轻及重地画圈按揉。按压片刻后,感觉到穴口微张,他便顺势将指节及剩余膏脂缓缓推入…… 直到将整根手指都送入,谢雁尽止住亲吻,舔了一下对方的唇瓣后,曲起穴中的那根手指摸索着穴壁,秦疏桐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样子,只喘息粗重几分。谢雁尽见势再进第二指,秦疏桐微感胀痛,但尚能忍耐,只是体内被人摸索的感觉着实怪异…… 两指比一指进得就更深了,穴肉层层沓沓、柔韧滚烫,将谢雁尽两指裹缚得不留一丝空隙,兼之穴壁不停蠕动,可以想象若是将阳根置入,将是何等销魂。谢雁尽想到上回花园中,自己只有机会入了一半,虽也快慰,终归有些不足,今日可以圆满了。他边扩张穴壁边在穴内四处揉弄,按到较深处一地时,就闻秦疏桐呜咽一声,那穴也骤然收缩蠕动起来。 “别……那处……” 见怀中人欲挣脱,谢雁尽收紧手臂,边低笑着:“看来此处就是你说的比前头快活的地方?”说着趁秦疏桐不备,缓缓进了第叁指,全忘了说偿还时的恳切,任怀中人如何挣扎,他都不为所动地长驱而入。 “痛……谢雁尽……慢……慢些……” 谢雁尽也在忍耐,依他的性子,他现在就想抽出手指换上自己那根,但对秦疏桐,他可以多一点耐心……再多一点耐心…… “啊!” 又触到那处,秦疏桐呻吟出声,惹得谢雁尽的耐心也耗尽了,他撤出膏脂淋漓的叁指,扶着自己粗壮紫红的阳物抵上艳红穴口。 “你……”秦疏桐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谢雁尽便不由分说缓缓入了半根。 谢雁尽自觉已十分克制,但见秦疏桐痛得额际冷汗直冒,他还是体谅地停了一停,待对方缓过神来,他附到他耳边:“忍一忍。” “等……啊!”在秦疏桐的惊呼里,他将剩下的一半也送入穴中。 上次与这次不能相比,谢雁尽只会嘴上怀柔,秦疏桐只觉得后面顷刻间被人捅穿了似的,他伸手抚慰自己痛得软了些的下体,后穴的疼痛便不那么明显。谢雁尽看着秦疏桐的动作,秦疏桐尤不知风雨欲来,他就这样摸了没一会儿,谢雁尽问一句:“可以了?”,不等他反应,就天旋地转地倒在床铺上。 谢雁尽抬起身下人骨肉匀称的双腿,盯着两人相连处慢慢撤出一截柱身。 “等等……我还没……” 话音未落,谢雁尽往前一撞,秦疏桐再想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律动一旦开始,身上之人便原形毕露,此前明理大度的模样全没有了。秦疏桐叫痛,他便握住对方阳物把玩似地撸动,边假惺惺地问他“还痛么?”,自己却不肯稍缓半分;秦疏桐叫他慢些,他便装模作样地慢慢抽出柱身,未等对方松一口气,又重重顶入;秦疏桐叫他不要顶弄那处,他便充耳不闻,还变本加厉压着那处抽送,弄得身下人呻吟不绝。 这样被人恣意淫弄,不多时秦疏桐便绷着身子射了一回,谢雁尽这才停下来,抚上身下人不知是被烛光映红还是情潮染红的滚烫面颊。 “混蛋……”秦疏桐边喘边骂,没发现对方温柔轻抚下暗涌的欲望,他不知道他泄身时穴口是怎样箍得那阳根又痛又爽,穴肉是怎样吮咬得男人头皮发麻…… 谢雁尽俯身在秦疏桐口中翻搅一阵,嘶哑道:“确实……”而后在对方猝不及防的惊诧里,托起那截柔韧腰身,凶狠抽插。 “啊啊……谢……啊……谢雁尽……停……呃啊……” 男人哪里听得进去,只一味纵情摆动腰腹。 秦疏桐倒已不觉如何痛,后穴被那等凶物插了半日,现在只剩火辣辣的灼烧之感,加上谢雁尽总对着他敏感处攻伐,他每次将觉得痛时,又被这潮涌的快感盖过,把他的痛并快都搅成了一团浆糊,令他神志不清。 不知被肏弄了多久,秦疏桐早已没有余力感受时间流逝,体内快感再次累积到顶峰时,他用仅剩的力气抵住身上男人的小腹:“我……要去了……” 谢雁尽一把抓住那只手按在床铺上,更紧压上去,狂风骤雨般插得身下人连呻吟都不能,就这么硬生生射了出来,而谢雁尽也在这阵冲刺后,抵在穴内泄出阳精。 秦疏桐跌回床铺里喘个不停,在谢雁尽贴上来要索吻时挡住他,恨恨道:“我是要你慢些,不是要你……” 谢雁尽笑得全无歉意,就着捂在他脸上的掌心舔了一下,然后直起身,掰开秦疏桐光洁白皙的腿根,缓缓抽出自己的阳根。阳根拔出时带出些艳红穴肉,一旦完全离了穴,那穴口因肿胀即刻缩起,将内里淫靡全然掩住,谢雁尽微感可惜,但那穴口肿成朵肉花,穴周又糊着磨得泛了白沫的膏脂,也是另一番艳色。他抱起秦疏桐被酒液洇湿过的那条腿,舔舐着酒香余味。 “别舔了……”秦疏桐被舔得战栗不已,今日算得上他真正初次处于下位与人交媾,又接连去了两次,疲累不堪,只想好好休息。他半撑起身想制止男人,忽然僵住。谢雁尽自然发觉了他的异样,见对方涨红了脸低下头,他顺着秦疏桐的视线往下看,只见那穴口一缩一张,吐出一口浓白精液来。 交欢时不觉什么,但这事后痕迹却明晃晃地昭告着方才那段情事之淫靡,让秦疏桐倍感羞耻,但他还来不及掩盖,就被谢雁尽推倒,“不行”二字话音未落,男人已将再度勃起的阳物抵上穴口。 “谢雁尽……真的不行……我……不行了……” 秦疏桐近乎哀求地说着,却只能让男人欲望更炽,谢雁尽在那恳求声中,毫不犹豫地顶了进去…… 第15章 早春犹还冰冷的空气沁入肺腑时,秦疏桐猛然惊醒,他扶着昏沉的头慢慢坐起,先想了想:今日不用当值,还好……再望了眼身边的床铺——谢雁尽果然不在。抬眼时看到自己的贴身衣物整齐迭放在榻上,外衫则被妥帖挂在衣架上。他忍着身体的酸痛准备下床去取,刚一站起身,就感到一阵腹痛……谢雁尽真够混蛋的,自己舒服过就不管别人的死活了。昨夜他昏昏沉沉地熬过了第二次后,眼一闭就半晕半睡过去了,谢雁尽没有清理那些射在他体内的阳精,害他现在腹中绞痛。秦疏桐初尝人事幸了小倌的时候,尚且问过徐蓉善后事宜,虽然不用他动手,但他知道了男人后穴不能留那东西过夜。谢雁尽倒好,拔了子孙根就什么都不管了,真是混账…… 秦疏桐走到衣架边取了外氅裹上,趿拉着鞋欲往外走,谢雁尽正好推门而入,那样子显然刚晨练结束。 “你这模样要去哪儿?”谢雁尽快步过去把人往回拦。 秦疏桐格开他:“你留的烂摊子……我腹痛,上茅房。” 谢雁尽一怔,略显羞愧,扶着秦疏桐将他往床后隔间带:“屋里有恭桶。” 半晌后,秦疏桐面色苍白地从隔间出来,谢雁尽道:“我吩咐人烧水,你洗一洗。” 秦疏桐闻言面色有异:“难道要让你府里的人都知道?不必了,我回府自会清理。” “你现在从这里出去,谁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秦疏桐不为所动,边穿衣裤边道:“谢大人应该明白,私下知不知道和拿不拿到台面上是两回事。” 谢雁尽面上的温和褪去,沉默地看他收拾停当,倒也不如何,只问:“这是睡过一次就翻脸不认人了么?” 秦疏桐一时停了动作,僵在原地,既气愤又有些愧意,愧对白汲的感觉……但转念一想,他与白汲本就互相未承诺过什么,他那些美好想象不过是他个人愿景,白汲是怎么想的他并不知道……他与谢雁尽虽不是情之所至,但也不是青楼买春那样的交易,他似乎是有些太无情了。 “也不能说是翻脸无情……昨夜之后,我们不该回到同僚的位置上么?”秦疏桐说得很真诚。 “你做得到么?以后再有见面的时候毫无芥蒂。” “谢大人若能做到,我便也能做到。” 谢雁尽叹了口气,问道:“秦疏桐,你有想过辞官么?” 这人是不是觉得他疯了?十年寒窗,一朝中第,仰赖太子青眼得了这个官职,哪个人会主动辞官? “没有。”秦疏桐答得斩钉截铁。 “太子得了兵权,又将监国,他马上会有动作,你不安全。” 秦疏桐只觉背脊一凉,差点以为谢雁尽在暗示什么,僵硬地问道:“我与太子又无关系,怎么不安全?” 谢雁尽又摆出那种秦疏桐看不透的表情:“这是一次洗牌,有人是借势而起,有人会大厦倾颓。” “谢大人是说,我是后者?”要说官职高低,他一个郎中比九品芝麻官那权力大得多,但实际也不过每日按公文、制度办事,要说话语权,那是没有的。 “……”谢雁尽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就当未雨绸缪、暂避风头。你去桂州,我可保你无虞,你要是还想回来,我举荐你起复。” 秦疏桐没忍住笑了:“谢大人在说什么呢?要迫我辞官不成?要是真风雨变易,你怎么确定自己不是后者?”只有确定自己是前者的人才会说这话不是么? 见谢雁尽又沉默,秦疏桐渐渐笑不出来,谢雁尽话里真的是这层意思? “谢大人说的借势而起的人有谁?”秦疏桐正色问道。 “随口一说,不特指谁。” 他猜到谢雁尽不会说,他也已收拾整齐,拱手道:“我先告辞了。” “你真想听,我就说给你听,晏邈算一个,左卫上将军武直算一个,内给事张虔运算一个。” 秦疏桐止步……晏邈与大皇子亲近。武直曾是谢雁尽的副将,呵,谢雁尽是在自夸么?张虔运他一时想不起,印象中不过是内侍省一个普通给事。给事日常职责是联系后庭内外,度支宫人费用,与后宫算得上有干系。但这叁人之间却看不出有什么关系……他现在还想知道谢雁尽对于徐湛的评估。他早先觉得,徐湛和晏邈是一心的,且有心扳倒太子另立新主,现在看来这猜想有些偏差。 晏邈为了什么?很明显白汲不喜他,如果白汲称帝,他大概率会被贬谪,所以他想拥立别人做皇帝合情合理。 徐湛呢?秦疏桐最开始想到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当年徐湛还未升到如今官职的时候,也是白汲刚被册立为太子的时候,白淙请旨就藩,希望离开皇宫去到封地上,朝臣大多默不作声,是徐湛上疏请皇帝驳回楚王的请求,竟暗合了皇帝心意,令他官升一级,此后他便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白淙留在京中,争起皇位来就比别的皇子多了近水楼台的优势,那不就挡了白汲的道?如果白汲登位,徐湛是不会有好下场的。但现在看来,也许白汲本就想把白淙留在眼皮子底下看着,徐湛不管是歪打正着还是有意为之,都顺势帮白汲达成了想要的结果。 再加上原本秦疏桐猜测皇帝是否对白汲不满,有改立太子之心,现在从谢雁尽这边得知的情报都显示,皇帝一直十分信任太子。徐湛已是宰相,白汲继承皇位后不会改弦更张,他还能继续享受现在的权力,他何必与晏邈同路? “你还有想问的人,直说无妨。” 秦疏桐压抑着紧张情绪,开口道:“谢大人对徐相如何评价……” 谢雁尽轻笑:“朝中如何看我与徐湛的关系?政敌?争宠?文武对垒?你拿徐湛问我,是不是不妥?” 确实不妥,秦疏桐明白谢雁尽本就该怀疑他会把这种话拿为话柄,但谢雁尽还是“不谨慎”地说了一些,他隐约能察觉到原因,他还要问及徐湛是他过份了:“这是我不对,谢大人见谅。” 谢雁尽显露出某种愉悦:“既然是你想知道的,我会告诉你。”但又很快收敛笑意,“在我看来,徐湛会和你一样。” “……” “……” “不说便不说,开这样的玩笑算什么意思。” 谢雁尽垂下眼皮:“好吧,就当我开玩笑吧……那么秦疏桐,你与晏邈之间又如何呢?” “什么如何!?我与晏邈也没有关系!” “你为何好像与他交恶?” 谢雁尽问得很怪异。 “但实际上你们关系并没有那么差。” 没有那么差?每次晏邈主动来招惹,他都避之唯恐不及。怎么在谢雁尽眼中变成了“关系不差”的样子? “你没有发觉么?你与他相处的时候并不拘谨,从宫中那次洗尘宴到我数次看到你们交谈。你可能厌烦他,但你并不怕他。你自己想想,你对其他人也如此么?起码你称我为‘将军’、‘大人’的时候是真心的,但你敬称他的时候,是真心多还是讥讽多呢?你仗着什么讥讽他的,你自己知道么?” “我……”秦疏桐语塞,确如谢雁尽所说……为什么呢…… 谢雁尽撩袍搁起一条腿,拿了卷书来翻开看:“ 你下次休沐是哪天?” “……叁日后。” “叁日后我去找你,你在府中等我。” 谢雁尽不会是想……秦疏桐刚想拒绝,谢雁尽头也不抬地:“你想知道更多的事么?” …… 秦疏桐走后,谢雁尽放下书卷,看了一眼燃尽的红烛,那烛台下淌得歪七扭八的烛油早就凝固,有一些还顺着桌沿滴落下来,像浓稠的鲜血流下时被定格住了的瞬间。他起身将纱幔、桌帷一应布置扯下,丢进铜盆里,拿出火折子引燃一片布料一同丢进去。不一会儿,这一盆见证了昨晚旖旎春色的红被更爆裂的红色火蛇吞没,只消片刻,便化为黑灰,没人能再看出它原本的样子…… 晴光正好,秦疏桐在政事堂不时出神,猜想着谢雁尽还会告诉他哪些密辛,也不时想到谢雁尽说到的他和晏邈的关系……想到此处他总不由自主去看晏邈。一开始晏邈并没有察觉,但次数多了,对方也有感应,和他的目光对上…… 秦疏桐有些慌乱,晏邈这次却只是轻轻一瞥,马上移开视线。 到了午间,秦疏桐用过午饭后到政事堂外信步片刻,忽有个小太监来给他传话:大皇子之令,要他去含德殿一晤。秦疏桐下意识往政事堂内望了一眼,心里想的是“竟然不是晏邈来传达这事?”,而后惊觉自己在想什么后猛回头,示意小太监带路。 来到含德殿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毕竟已经……秦疏桐已记不清有多久没来了,往后殿走的路上他想起晏邈曾对他说过什么“殿下想亲近你”、“殿下想念你”之类的话,想来每次他来含德殿其实都是晏邈邀约。 到了后殿入口处,小太监便说大殿下有令,他不方便入内,只能秦疏桐自己进去了。秦疏桐带着些疑惑走进去,这后殿就是早前白淙摆了一席饭菜请他的地方,中央是一个巨大天井,布置成庭院样式,有花有水有山石,左手边就是他上次看画的葡萄架掩映的书桌,四面抄手游廊联通各处房间。 白淙不在庭中,且四周连一个宫侍都没有,秦疏桐疑惑更深。白淙既然传唤他来,不太可能不在,可他又不能四处搜寻……想了想后,他走到正房叩了两下门:“殿下?”屋内没有声响。他干脆顺着游廊挨间房门都敲了敲,一圈下来,没有一间有回应的。 秦疏桐边暗自疑惑边走回天井中央,就在他将将走到时,忽闻正房内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那声音听着像是一个大包袱掉在地上会发出的声响……不会是…… “啪啪啪”,秦疏桐连连拍门,边高声道:“殿下?殿下!” 屋内仍旧没有回应,他也顾不得许多了,用力一推,大步跨入。他没走两步,就看见地上趴着一个人,就算看不到脸,那装束也足以让秦疏桐辨认出这就是白淙! “殿下!”秦疏桐赶紧跑过去将白淙扶起,“殿下,殿下!”,他抱着白淙不断呼喊,心跳如鼓,双臂发颤,看着白淙苍白的面色急得额头上都冒了一层汗……还好不过片刻,白淙便幽幽半睁双眼,在看清上方之人后,勉强露出一点笑意,虚弱道:“是少容啊……” “殿下,您这是怎么了!而且为什么这里连一个宫女太监都没有?” 白淙往秦疏桐怀里靠了靠,又咳了两下:“没事的……劳你扶我坐回去……” 秦疏桐看了眼近在咫尺的轮椅,他刚才听到的闷响应该就是白淙从椅中掉下来的声音,眼见白淙如此虚弱,他一手穿过白淙膝弯,欲将他抱起……没想到失败了……白淙看着瘦削,份量却不轻。秦疏桐虽是个文人,但要抱起一个普通体格的女子还不成问题,比如徐蓉;男子的话像季白那样的,能走上多少步不好说,但他也能抱得动。没想到今日面对一个久病之人却显出力虚来。 白淙轻笑一声,并没有嘲讽之意,但叫秦疏桐红了脸。秦疏桐也不逞强,绕到白淙正面,将他双手搭在自己肩上,环住白淙的腰:“殿下抓紧我。”白淙便轻轻“嗯”了一声,将头歪在他肩上,顺从地搂住他。 这姿势显然省力不少,秦疏桐得以顺利将白淙扶进轮椅中。 “殿下,臣去找人传太医。” “不必了……”白淙病美人似的柔声道,“不会有太医来……” “这是何意啊,殿下?” “太子……裁撤了含德殿大部分的宫人,太医署要以父皇的病为重……咳……我这里一点小事,不必劳师动众……” 那也不能把一个皇子、堂堂的楚王丢在这里不管啊! 秦疏桐面露怒意,白淙笑着对他摇摇头,他忽然明白过来:皇帝的病只是表面理由,实是白汲不让太医来给白淙看病。 此时,屋外正好来了送药的宫女,她行过礼,将药放在桌上后便退下了。秦疏桐看着桌上那碗药怔忪,白汲说过,这药不是治白淙的病的,是维持他病情的。今日之景令他不禁怀疑,真是这样么?他可是见过白淙服药之后吐血的场景的,白汲会不会骗了他?这药对白淙会不会其实……有害…… 白淙自己驱动轮椅到桌边,伸手去捧药碗,却被秦疏桐按住,两人皆一惊。对视中,秦疏桐慌忙端起药碗,他凝视着颜色黝深的药汁,心中一瞬生起摔了药碗的念头…… “怎么了,少容要再给我喂一次药么?”白淙笑盈盈地问道。 “不、这药……呃……是……臣、臣服侍殿下用药。” 秦疏桐弯腰给白淙喂药,每喂一口,他心就往下沉一分。白淙却很受用似的,边笑边喝。等一碗药喂完,秦疏桐自然而然地找来一块巾帕,为白淙揩了揩嘴角。 “上次就想问了,少容似乎给人喂药喂得很熟练?” “啊……因……臣有一弟弟,体弱多病,臣未到京中时,在家中常给他喂药……”这当然是随口诌的。 白淙听了一时没有说话。 秦疏桐便先问道:“不知殿下传唤微臣何事?” 白淙又笑起来:“我这里又得了几幅画,请你来品一品。”说着下巴一扬,示意他往不远处桌上看。 秦疏桐一来没什么心情品字画,二来他也不可能收,便道:“殿下美意,微臣惶不敢受,只品鉴尚可,望殿下别说要赏给臣。”白淙不置可否,笑而不语。秦疏桐想到上次白淙说是晏邈找来的:“这次,仍是晏大人寻来的么?” “你猜着了,是子巽大费周章淘来的,虽不是赵执的丹青,但他说是因缘际会得来的好画。” 秦疏桐走到桌前展开画轴,是他未见过的题材,画面由绘画内容分割成块状,由上到下看着像是一个故事,在中间叙事主体内容的两边,一边画着罗刹业火的之景,另一边则是飞天仙乐之景。笔触细腻,线条流畅,人、物、景都绚烂异常,整幅画隐隐有灼人心神之感。 “这是……” “我也不太清楚这画的来历和内容,据子巽说,此画乃是一年轻的奇才画师去佛窟里临摹所成,内容描绘的是一个叫‘未生怨’的故事。” 第16章 “未生怨”……名字听上去的确像与佛教有关,但秦疏桐对佛教无甚涉猎,不过他有些好奇这是个什么故事。只观画工而言,笔力不俗,用色也好。但绘画首取意,次取趣,直白地画故事便不免落了下乘。 “那边还有一轴,和这一轴是一对,你……咳咳……” “殿下!” 秦疏桐跑到白淙身边时,白淙已吐了一小口血,他慌了神,急忙拿袖子去接。白淙又接连吐了好几口血,洇得秦疏桐的衣袖猩红一片,症状比上次更严重。 是他的错么……因为他喂白淙喝了那碗药……他明明知道这药会让白淙吐血,他……他非但没有制止,反而……反而……助纣为虐……这四个字一出,秦疏桐心惊不已。他开始怀疑白汲是错的了?那他做的也都是错的么?他到底在做什么呢?或者说他一直在做什么呢? 秦疏桐抖着手用衣袖给白淙大致擦净血污,决然道:“臣还是去让人叫太医来!”他刚起身,就被白淙冰凉的手掌拉住,白淙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而后带着些哀戚道:“要是子巽在就好了……” “这些画不就是晏大人送来的,他难道不来探望殿下么?”秦疏桐语气中有责备之意。 白淙替晏邈辩解道:“你不要怪他……他已不好常来……” “但难道他连殿下现在的身体状况都不知么?”秦疏桐退到一边,暗暗握紧拳头。 白淙一笑:“我和子巽在别人看来已经亲密无间到这种程度了么?他少时进宫伴读,后来又很快进了官场,或许因此与诸皇子都亲近些。我与他意气相投,可能格外亲近,但他的身份说到底也只是一个臣子,并不该强求他逾距行事。” 紧握的拳又松开:“……殿下说得是。”秦疏桐又想到今天的传唤,“既然连晏大人都不能来,殿下召臣应当有更重要的事?” “见你啊。” 秦疏桐对于这叁个字的深意的第一反应是极不详的,他忍不住道:“殿下别这样说。”好像他们会因为什么永远没有机会再见了。 “我可能在含德殿待不久了……你今日一来就说不收东西,让我有些难过。哪天我不在含德殿了,这里的东西都带不走,岂不可惜?” “臣……殿下要赏什么,臣收下便是……” “内间桌上摆的几样,你一会儿都带走吧。” “是。”秦疏桐转身欲往里走,忽听到白淙问:“我曾说过我不懂这些风雅,你可知为何子巽要寻这些来给我?” “……”秦疏桐转过身,静待白淙下文。 “我在含德殿如雀困于笼,子巽常来陪我,和我说些外面的事。在他所说过的人和事里,尤为赞赏一个人,就是你,秦少容。” “臣与晏大人并不相熟。” 白淙显得有些困惑:“但是子巽却很了解你。” 秦疏桐失笑:“怎会,殿下依据什么作此判断?” 白淙想了想,问道:“你第一次来含德殿只来得及看赵执的一幅画,本还有赵执的文集要予你,你对赵执的文章也十分推崇吧?” “……是。” “今日这轴‘未生怨’,你觉得如何?” 秦疏桐明白白淙问题的重点,可惜了,晏邈说了解他终究是夸口:“画工出众,但意趣不足。” 白淙呵呵笑起来:“和子巽预料得一样,他说这画没什么意境可言,你必然觉得太俗,但你肯定对这个故事感兴趣。” 秦疏桐一时愣住……还真被晏邈说中了。 “子巽是我的至交好友,他喜爱之人我当然也好奇,我说若有机会,我也想认识一下你,他就搜罗了这些东西来,说是你会喜欢的东西。他描述你是个什么样的人,用你喜欢的东西来佐证,我见过你后,觉得他说得一点没错。” “他是……怎么说我的?” 白淙的笑带上一点玩味:“由我来说就失真了,总之他对你从无恶意,不如你下次见他时自己问他吧。” 秦疏桐不知该答好还是不好,回了句“臣去取殿下准备的东西。”回避了这个话题。一共六七轴字画、几本文集、诗集,他夹着画轴回到白淙身边后,确认白淙无他事,再带上“未生怨”那对画轴就行礼告辞。白淙温和地看着他,回应他,目送他。秦疏桐走到屋门口时心中惴惴,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白淙,果然在白淙脸上看到几分落寞之色。他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回身又走回白淙身边。白淙抬头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了?” 秦疏桐不能说他因为已经把白淙当作朋友所以不忍,这是僭越,他只好说:“臣也知道一些趣事,不一定比晏大人说得好,但不知殿下可有兴趣一听?” 白淙眨了一下眼睛,下一瞬立刻弯出欣喜的弧度:“好啊。” 秦疏桐离开政事堂约半个时辰后,有一小太监来政事堂寻他。小太监行动十分谨慎,并不进堂内直接找人,而是找到一个当值的小官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番,说是有传话太监替秦疏桐向吏部的上官告了假,人应当是被政事堂的什么人派出宫去处理事务了,他只好回到东明殿回报曹运。 曹运心下生疑,入内对白汲道:“殿下,秦大人午后便出宫了。” 白汲抬起眼皮来睇一眼曹运,而后颇不耐烦地将手边本来在赏玩的玉器并香炉、茶碗全扫到地上:“找个人都找不来,宫里养你们这些废物做什么?” 一旁的小太监已经抖得快要跪倒地上去,明明两日前皇上下旨令太子监国,太子还欢喜了一阵,可自从……应当是上巳宴之后,太子整个人就阴晴不定得厉害。 小子不懂,曹运则明白:“殿下莫急,明日是秦大人的休沐日,奴婢派人去密召他来吧?”白汲没将秦疏桐的行动放在心上,但又在意,秦疏桐这次没了分寸地不主动来报,只好他去“请一请”了。 白汲这才沉静下来。 昨日之后,秦疏桐不由重新审视起晏邈来,但不知是感觉错了还是对方确实有意,他觉得最近晏邈在避着他。白淙要他自己去问晏邈,他听后是动了心思的,他现在也确实有了认真了解晏邈此人的想法,可偏偏形势异位,往常都是晏邈主动来接近他,现在得他去找机会,还不知道能不能有这样的机会。 “大人,谢大人来了。” 秦疏桐收回思绪:“请他进来。” “是。” 仆人领了谢雁尽来到厅中,谢雁尽也不坐,待人都退下后,他对秦疏桐直接道:“走吧。” 秦疏桐一惊:“走?去哪儿?” “请秦大人陪我出去走走。” 秦疏桐不明所以,但还是顺从对方的意思。 两人在街上并肩缓缓而行,却都不说话,谢雁尽还时不时在一些摊位前停下来挑挑拣拣地看些小玩意儿,秦疏桐则像侍从似的,只管在旁等候,待谢雁尽又迈开步子,他就跟上。 “你一直这么精神紧绷,不累么。”谢雁尽走着走着忽然道。 秦疏桐正在想今日谢雁尽到底会在什么时候说正事,会说出些什么,确实算是“精神紧绷”,他也不想这样,但他控制不住,不管对方说的是真是假,毕竟都是他无从知晓的重要情报。 又逛了一会儿,时近午时,谢雁尽带着秦疏桐直奔玉福酒楼。秦疏桐偶尔也会来玉福酒楼,大多是一个人来,只是因为它就在仙音阁对门,而这里的酒菜确实比仙音阁更好,两家的经营重心到底不同。 刚一踏进大门,小二就上前殷勤招呼,谢雁尽只报了名号,那小二便带着他们往二楼雅间走,看来是谢雁尽提前订好了座。 至雅间内坐下后,秦疏桐不禁问:“谢大人要在这里说那些事么?” 谢雁尽看他一眼,顿了一顿:“你觉得在你或我府中说更好?不顾忌人多口杂么?” “这里是闹市里的大酒楼,岂不更不适合?你不顾忌隔墙有耳?”秦疏桐驳道。 “我已将今日的二楼雅间全包下了,且吩咐小二不准人来打扰。” 还真是考虑周全……秦疏桐边感慨边道:“但那日你在自己府中不也无所顾忌地说了一些?今日又包场,真是好大的排场。” “那日是在我的卧房里,没有我的吩咐,府中人平日连靠近也不允许。我以为你不想再来。是我猜错了?你想来我房里?”说着,露出一个略带轻佻的笑。 秦疏桐面泛薄红地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谢雁尽又道:“你是嫌排场太大还是不够大?以我的资财,你要是想把附近街市也包下一日,也不是做不到。” “别玩笑了,还是说正事吧。” “我不是在玩笑,那日我们有了肌肤之亲,你只当作一晌贪欢,但在我眼里,你已是我的人。” 秦疏桐惊得差点打翻杯子,但看谢雁尽又不像妄言,他脸一时涨得更红:“谢、谢大人,我……我对你……”他想说“没有那种意思”,但不知怎的就是说不出口。他自问,还喜欢白汲么?当然喜欢。但还像以前那样,这份喜欢无杂无垢、纯净得没有一丝怀疑么?又不是。如果对一个人的爱有了松动,人的心就会被另一份爱动摇么?他自认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直都是无法因感动而移情的人。那他此时的动摇又算什么呢…… “我不会强求你如何,如何对我是你的事,但如何对你是我的事。所以,你也别总是对我一副戒备的样子。”说罢,谢雁尽话锋一转:“言归正传,我说过可以告诉你更多,但你要明白,我只是为了让你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你不能指望我知无不言。而且有些事,必得在互相绝对坦诚的情况下才能说,如果一方有所隐瞒,那另一方也不便和盘托出,对么?” 秦疏桐一直隐瞒着自己和白汲的关系,闻言不免惴惴:“是,你说得没错。” “我那日说的叁个名字,前两个你必然熟悉,我猜你会想问我张虔运之事。” “还请谢大人不吝赐教。” “宫中现有五名内给事,都是刘安的干儿子,自古太监便以认父认子确立朋党关系,想来你也明白。刘安的衣钵谁能接,并不完全由皇帝决定,表面上是皇帝金口玉言一句的事,但实际上刘安的推举才最有影响力。这五名内给事,张虔运负责的是含德殿的事务。” 那么含德殿的宫侍安排也是此人负责了?他便是苛待白淙的人之一,岂不是和晏邈处境相反? “而武直,你以为我提他是在炫耀自己,但我已不会官复原职了,甚至还有继续被贬的可能,其中原因不便细说,你也可不信。总之,他之前程如何,都不会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他现在是左卫统领,掌管宫城内主要的禁军部队。” 谢雁尽说的是一些只要私下去打听一番就能知道的事实,秦疏桐相信他没有说谎,但他都说得点到即止,说明再多的他就不会说了,需要秦疏桐自己猜和想或是更深入了解才能明白的地方。 “徐湛此人,以谏闻名,以谏得位。今上的性情……”谢雁尽说到这里顿了顿,斟酌了一下措辞,“徐湛以为今上喜纳谏,但实际上不过是他谏得恰得圣心罢了。当初楚王与太子不合,朝臣见皇上偏护太子,纷纷赞成楚王去封地的时候,唯独他站出来反对。皇上割不下骨肉亲情,本就不愿让除了太子之外的最后一个还留在身边的儿子离宫,他遂了皇上的意,皇上就遂了他的意。其后他多次进谏言,皇上大多允准并当众嘉奖,不是因为看重他或徐湛真有什么大才,而是正因徐湛无才,只要他不倨傲忘本,他就是好用的、制衡中书省、门下省的尚书令。徐湛没有根基,外无权贵族亲相帮,内无朋友党羽之助。他骨子里很清高,不愿结党,必要时可能还会效仿古人‘文死谏’。人皆逐利,他也不例外,但他的‘利’是‘名’之一字,他要的是名留青史。每个人都会为了自己的‘利’而与他人起冲突争斗,但每个人眼中的‘利’各不相同,不是只有权势、财富才会成为一个人的欲求。徐湛只顾着眼前的利,可能自己都没发现已经被人引导着走到了万丈悬崖边,只消他背后那只手轻轻一推,就会万劫不复。” 秦疏桐才惊觉,谢雁尽与晏邈的观点有许多不谋而合的地方,他与他们的差别就在于他总是纠缠在世俗所见的权钱争斗上,但忘了人心的欲望才是起因。归根结底,人才能主导事件的发展,人性才是事件的索引。谢雁尽就是在说他和徐湛这方面相似?徐湛多年来一叶障目,而他也是……只是如此么?秦疏桐隐隐感觉不对,可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 “秦疏桐,你很聪明,但这种聪明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反而成了不聪明。真正的聪明是在需要聪明的时候聪明。很多时候,你不该用思考来得出答案,而要靠直觉。” 秦疏桐知道谢雁尽说得对,但被人戳破短处让他感到烦闷,他囫囵吞了一杯酒,将杯子扣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你说得都对,对极了,是我蠢,不及你高瞻远瞩。” 谢雁尽胸腔中发出一阵闷笑,他知道秦疏桐在生闷气,最好不要再多说些什么,便道:“我下去让他们加菜,晚饭也在这里吃了吧。” 不等秦疏桐反应,谢雁尽便推门而去。 到楼下刚吩咐完小二,从酒楼正门就走进一人,主动与谢雁尽打招呼道:“谢大人,好巧。” 谢雁尽抬头一看:“晏大人。” 第17章 “倒是少见谢大人来这里。” 谢雁尽似乎有些防备,晏邈道:“我算是这里的常客。”说着看向小二。 那小二自然十分认得晏邈,又机灵,笑道:“晏大人往日一月总要来一二次,倒是许久未来,今儿赏光来了,一会儿小的便让人将纸笔给您送过去,您爱喝的竹叶青也一并送去。” “还是平日那几样菜,再加一样素炒荠菜春笋。” “是是,您请好儿。” 晏邈见谢雁尽一直不说话,便对他点一点头,算是寒暄过了,提步就往楼梯走,不想被小二叫住:“哎晏大人……”晏邈回头,小二满面尴尬地堆着笑,“今儿要怠慢您坐一楼的散座了。”说着往身边的谢雁尽看,“实在是不巧,这位爷今儿把二楼全包了……” 晏邈显出些讶异,对谢雁尽道:“谢大人这是要摆宴席?” 谢雁尽没什么表情地:“喜欢清静罢了。” 玉福酒楼的掌柜是个喜爱文墨之人,所以酒楼里不时办些诗词会,诸多文人墨客在此切磋诗文或是文墨消遣常有。晏邈爱文惜才,碍于官身,习文比不上少时心无旁骛,这酒楼便成了他难得的钟爱之所,总爱来此浸淫在书卷氛围中。他平日总在二楼固定的雅间内独自饮酒写字,楼下有什么文生聚诗会了、吟了什么好诗、口出什么好文章了,皆让小二给他通报,是他最爱的消遣之一。如果要他坐一楼大厅,他便嫌嘈杂,没了包间的时候,他是宁愿离开的。 不过他好久未来,今日不想轻易作罢,向谢雁尽问道:“既不是摆宴,谢大人,今日我向你讨个人情,让我一间如何?我若用钱向你买,便有轻视之嫌,但这费用我必然要自己出,不如这样,今日你的酒菜花销便算我的,我付你我二人的酒钱给店家,这样应当再没有不妥之处。” 想不到谢雁尽态度强硬:“我说了喜欢清静,看来晏大人是来消遣的,并没有要事,还劳请晏大人改日吧。” 这倒出乎晏邈的意料,他仍不放弃,再多加一句:“那我选一间离你最远的,这样如何?” 谢雁尽默不作声,显然是不妥协的意思。晏邈不禁疑惑,他与谢雁尽并没有龃龉,谢雁尽又不是不能容人的脾气,这让他心中冒出一个玩笑的想法来——难道谢雁尽在二楼藏了什么宝贝不成? “晏邈?” 就在两人莫名陷入对峙时,楼梯处传来一声疑惑之音,晏邈与谢雁尽同时望过去,只见秦疏桐站在楼梯上像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似的抿唇看着他们。 还真是藏了宝贝,那现下这情况就很值得玩味了……但他近期并不打算和秦疏桐走得太近,便妥协道:“原来如此,那我便改日再来,不扰谢大人清净了。” “等等!” 晏邈还未转身,就听到秦疏桐焦急的挽留声,颇为意外。谢雁尽面色一沉,却不是对着晏邈,而是秦疏桐。 正在此时,酒楼门口又进来一人,是一个仆从模样的青年,神色匆忙地一路小跑进来,径直跑到谢雁尽身边,料是谢府的仆人。他站定后匀了匀气,即附到谢雁尽耳边说了些什么,谢雁尽神色一凛,令他先离开,而后对晏邈道:“看来秦大人有话对晏大人说,我有事需离开,二楼的包间便自由晏大人喜欢哪间用哪间,费用我已预先结清,那点饭食的小钱,晏大人不必放在心上。”说罢便要离开,临走前对小二低声说了些什么,并叮嘱道:“别忘了。” “不敢忘呢,您放心吧。” 谢雁尽最后看一眼秦疏桐后,便快步离开。 谢雁尽走后,晏邈并不动,意思是让秦疏桐有话直说。秦疏桐顿觉尴尬,头一次主动对眼前这人放低姿态,侧让出一条路示意道:“请晏大人至雅间一叙。” 晏邈略感惊讶,笑着应邀上了二楼。 秦疏桐带他走到自己原来坐的那间,晏邈看了一眼桌上两副碗筷,道:“换个地方,去我常用的那间。”秦疏桐才知道晏邈是这里的常客,玉福酒楼的对联在他是巧合,原来是晏邈的日常。他依言同晏邈移至另一间包间内,不一会儿小二便将酒菜和纸笔墨砚端了上来。 晏邈见秦疏桐盯着纸笔疑惑,开口道:“一点消遣,秦大人若是有意,也可留些墨宝以文会友。” 秦大人?秦疏桐愣了愣,听到晏邈口中说出这叁个字的感觉很微妙……他知道晏邈在等他开口,他想问白淙的事,可他叫住晏邈的重点不是这个;他想起“未生怨”,想知道那个故事的全貌,可这也不是他现在急着要知道的……最终他说的是:“晏大人以前曾说,‘你比不上太子殿下对我好么?’,是……确有其事?” 晏邈怔了一瞬,而后笑道:“在你眼中,应该没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什么叫在我眼中没有?” “这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呢?各人自有立场,不管我做什么,都看秦大人如何看待。” “比如什么事?” “比如……”晏邈顿了顿,“叁年前,你也像那些举子一样,拿着诗到仙音阁去攀结权贵,被我讥讽了几句后负气离开的事?还有后来你得了吏部考公主事的授职后,我多次驳你调任书的事?” 要是从前,秦疏桐此时就已经怒而不语,认定晏邈在嘲弄他。但他今日忽然明白,换个角度来想,晏邈不就是知道他会因为愤怒而不信,所以才故意言语戏谑地说这些事么? “晏大人……不,晏邈。你是真的为我好才做了这些?” 见秦疏桐态度与从前全然不同,且问得认真,晏邈严肃道:“是。” “好在何处?你如果不解释,我无法明白。” “……”晏邈静默半晌,见对方真心等着听回答的样子,才道:“仙音阁里什么样的客人最多,不用我说,现在的你比我更清楚。秦疏桐,不管你信不信,但在我看来,你有大才,又心怀抱负,与那些浮滥且胸无大志的权贵子弟没有来往才最好。而官职一事,你是求高官厚禄的庸俗之辈么?你用叁年升及如今吏部郎中之位,这是叁年前的你会期望得到的一个好位置,吏部、五品郎中,一个方便与文官高位往来的位置,这个位置有我几分擘画。但你……”晏邈勾了勾嘴角,没说出口的后半句不言自明,“你是不满我阻挡你接近你的另一个欲望。你把自己一身傲骨都抛了,什么志向抱负也不顾了?值得么?” 秦疏桐明白了,在晏邈的角度,所有事是真的为了他好做的,但:“你的话很对,‘看我如何看待’这一句,当你问我值不值得,你就知道这件事在你我看来就是两个相异的答案。承蒙晏大人抬举,以往多有冒犯,还请晏大……是请晏子巽其人谅解。但就如你所说,各人立场不同,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都非我所愿。” 晏邈发出冷冷低笑:“你叫住我是为了这个?彻底划清界线?” “这只是结果……”而且秦疏桐自认并没有这么决绝的意思,他只是想正视晏邈,不再带有偏见,而此后说不定在很远的某一天,两人甚至有成为朋友的可能吧……“有人提醒我,应该认真地了解你。”还不止一个,虽然谢雁尽的话主要不是这层意思,但也算这契机的一部分。 “是啊,各人立场不同……这在你看来叫划清界限。”晏邈神色森然地掐住秦疏桐一只手腕,力道大得让秦疏桐吃痛,“在我看来可是往我心上捅了一刀。”语气也透出阵阵寒意。 然而下一瞬,就在秦疏桐将主动挣扎前,他又马上松手,瞬间换了副温和态度:“秦大人说的那个人是谁?不会谢雁尽吧?”他看到秦疏桐愣了愣,才笑道:“这是玩笑。我猜是大殿下吧。” “是……” “大殿下的近况不好。” “是,我看到了。” 晏邈等了一会儿,秦疏桐却并没有后话。 “你不责怪我疏忽殿下?”他试探道。 其实秦疏桐已经责怪过了,在白淙面前,但其实:“我不该责备你,那是迁怒,过往种种也是,因为晏大人总是容忍我的无礼,所以我总是对晏大人无礼和迁怒,望你见谅。”语毕,正儿八经一揖。他深觉,如果说晏邈次次故意挑动他的情绪是无礼,那他就是另一种利用对方的容忍而不自知的无礼,他以为自己比晏邈更高尚,自负得可笑。 “……”晏邈沉默片刻,而后温言道:“秦大人,吃菜吧,别辜负了一桌好飨。” 晏邈又变成那个儒雅随和的晏左丞、晏子巽,两人如新结交的好友一样寒暄些琐事,一种席间的固定格式般……秦疏桐敬了晏邈一杯酒,他受了,秦疏桐又主动给他添酒,他也受了,面上盈着笑意,像美人脸上的铅华。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饭毕,晏邈和秦疏桐一起下楼,继而互相拱手道别,和每一对官场同僚没什么两样。 就在他们即将离开酒楼之际,小二上前留住秦疏桐:“这位客官,先前与您一同来的那位客官托小的给您留个话。”他凑过去悄声对秦疏桐说了两句话,秦疏桐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对晏邈道:“晏大人,我另有些事,请大人先行吧。” 晏邈正如同僚会有的反应那样:“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秦疏桐按照留言,随小二来到客房中。也不知道谢雁尽特地约他在房间里要说什么,有什么是连包了二楼雅座也不能说的? 等了许久,已月上中天,还不见人来,秦疏桐暗想可能谢雁尽自己没料到脱不了身回不来酒楼,变成徒留他在这里干等。秦疏桐不可能一直等下去,他环顾房间,发现有店家已备好的的热水,现都温凉了,便将就用了。洗漱停当,他脱下外衫挂好,解了鞋袜,趿着鞋走到床边刚想上床就寝,就听到身后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回头一看,是谢雁尽。 “你……你来了。” “事情有些紧急,耽搁了,等久了?”谢雁尽快步走到桌前倒了杯茶漱口。 “也不算。”秦疏桐边说边衣架处走,边觉得这一来一回的对话甚是奇怪。 还没等他拿到衣服,就被谢雁尽挡住。 “我以为你不来了,所以……”话还没说完,眼前的男人便一把抱住他,俯身吻过来。 东明殿中,贵妃榻上,白汲从原本的闲适半倚到曲腿而坐,眉头渐渐紧蹙,右手指甲被他自己啃得坑坑洼洼,传话太监已经第叁遍来报,说曹公公还没回来。 今日午前,曹运亲自出宫去秦府请人,没想到人已经没了,管事告知是谢雁尽早来一步,秦疏桐随他离开,不知两人去了何处,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曹运知轻重,再急也不能叫秦府的人去找,不是顾忌秦疏桐如何,而是不能让谢雁尽搅局。但他也不能直接空手回去交差,只好在秦府干等。结果这一等就从午间直等到晚上,眼看离宫门落钥只剩一个多时辰,秦疏桐还未回府,知道今天是找不来人了,他只好离开秦府赶回宫中。 曹运回到东明殿时,就见传话太监苦着一张脸,见到他如同见了救命稻草,上来就哀声说着太子殿下如何发怒,已经砸了几个茶碗,好几个人都伤了,曹运要是再不回来,恐怕要有人小命不保。曹运也没想到白汲这次会气得这么狠,上一次太子气得打骂宫人乃至伤及人命,还是那年楚王请旨要去封地的时候。 那太监看了看曹运身边,惊恐道:“曹公公,这……秦大人没随您一道来?” 曹运垂眼,无奈中带上叁份忐忑:“没法子的事,待我与殿下说明,怪不到你我头上。” “哎,全靠您了。”传话太监插着手佝偻着背让到一边。 曹运提了口气才迈步进殿,刚走到白汲跟前行了礼,还没开口,就飞来一只茶碗砸在他身上,随后落到脚边摔得粉碎,热烫的茶水溅湿衣袍。 “请殿下恕罪。” “你也知道有罪?”白汲阴沉着脸道,“本宫懒得问你人怎么没带来这种废话,说吧,怎么回事?” 曹运遣退屋中其他宫人后,回道:“实是谢大人先将人截走了。”他不说成秦疏桐和谢雁尽离府,也不说成秦疏桐随谢雁尽离府,用意昭然。 白汲听后冷笑一声:“本宫该为自己料事如神而感到高兴,你说是么,曹运?以前没觉得他有什么本事,但他这次可叫本宫刮目相看。” “秦大人是为了殿下,殿下若觉得此番不妥,不如叫秦大人回来。” “怎么?你是觉得之前本宫做得不对?” “奴婢没这个意思,奴婢是想,殿下本也没把这事当成件大事,只是一时兴起的一点玩闹,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情。既然现在殿下不喜欢这个玩闹,不如作罢。秦大人也想回殿下身边不是,到时秦大人必衷心感谢殿下。” “曹运,你嘴上功夫是越发厉害了?真本事是一点没有,人影都没半个,你说的这些有什么用?”白汲阴恻恻道,但显然情绪比之前好了很多,“当时本宫问你,觉得他去谢雁尽那儿后会如何,你怎么说的?什么‘秦大人过不了几天就会铩羽而归’,本宫看他倒像是如鱼得水,快活得很。” 曹运怎会不明白白汲想听什么:“怎会呢,秦大人自然是忍着不情愿与谢大人虚与委蛇,等秦大人来见殿下时,殿下将方才的话说给他听,他定然又急又伤心,但他更看不得殿下伤心啊。” “说得也是。然方兴未艾,本宫现在结束这游戏岂不无趣?但本宫这数日的郁闷又要找谁负责?”白汲胸中有一股愤懑难平,忽然想起秦疏桐以前提到过的一个名字,“离宫门落钥还有多久?”他问道。 曹运心里咯噔一下,犹豫道:“……还有半个时辰。” “带两个靠得住的侍卫,给本宫换便服,即刻出宫。” “殿下,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太子无故深夜出宫,不管是去做什么,总归于礼法不合。 “本宫现有监国之权,微服出宫有何不可?再说,谁能将此事传到父皇那儿去呢?” 白汲的笑言如一道寒芒贴上曹运颈间,曹运额际滑下一滴冷汗。 “是,奴婢这就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