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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55r小说网 > > 地灵灵 > 3-3 浮生若梦
    姬颯在凌晨被电话吵醒,她本来就很浅眠,手机一震动她就接起来了。

    「姬颯?我是李晏庭的姊姊,不好意思...请问我弟有找过你吗?在你离开我家之后。」李辰枋的声音像是被拉满的弓,紧张迫切,一触即发。

    「没有。」姬颯快速地甩了甩头:「怎么了?」

    「我弟他不见了,三更半夜,不知道他跑哪里去,这么晚可以去哪?我还不敢和我爸妈说,和他们说了就要报警了。他真的没和你联络吗?你知道他可能会去哪吗?我打他手机也没人接,完全不知道他跑哪去了,很抱歉打扰你。」李辰枋一股脑地说,每个字都像连发子弹。

    「没有。」姬颯顿了顿:「但我可以帮你找看看。」

    「去哪里找?我和你一起去,要不要先报警?有危险吗?」

    「半小时后,你家楼下。先不要报警。」

    警察来了就没那么方便行事,姬颯毫无推託或是犹豫就决定帮忙,把长发盘成一个髻,俐落地换好衣服,以最快的速度出发。机车上冷风扑打在脸颊,把那一丁点睡意也吹诸脑后。

    姬颯在李家附近停下,回到同一棵鸡蛋花树下,按着树干手掌逆时针旋转。当李辰枋下楼时就是看见姬颯树下沉思的背影。

    「向阳花园。」姬颯说。

    「他告诉你的?」

    「不是。我现在过去。」

    李辰枋内心挣扎着要不要信任这个惜字如金的女人,姬颯跳上重机就打算走,她没时间细想,拦住姬颯说:「我也去。」

    姬颯眼底有一丝不情愿,但还是把头盔递给李辰枋,李辰枋也假装没感觉到姬颯的不愿意。

    「你怎么知道他在那个鬼地方?」李辰枋抱着姬颯的腰,觉得这女人的腰像树干一样硬邦邦的。

    姬颯没说话,油门一加车速更快,噗噗的风增加对话的难度。

    「要是找不到他我就报警!」李辰枋逆风而吼,然后看到姬颯点了头,她想这个怪女人大概不是坏人,七晚八晚还来帮两面之缘的陌生人,算是热心助人的类型了。

    远远地李辰枋看见向阳花园被拉近,她第一次发现这废弃的大楼顶上垂落着芦苇似的杂草,外墙上还有些藤蔓攀爬着,在晦暗的街灯光线里,这座大楼像是脱序的疯楼,没有一点楼房应该有的宜居样子。

    「我弟来这里干嘛?和里头的钉子户有关係吗?」下车后,见姬颯又摸着树作沉思状,李辰枋心急火燎地问:「我们要进去吗?之前才有人自杀,这种地方...这么晚...」说着她又重复拨打李晏庭手机。

    「不知道。」

    「他在里面?」

    「对。」

    「你通灵?」

    「没有。」姬颯收回放在树上的手,迈步走向向阳花园。

    李辰枋看着那黑漆漆的大门,像是张口等待猎物的疯兽,李晏庭还是不接手机,她在心里大骂李晏庭祖宗十八代,完全没考虑那也是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她深呼吸之后追上姬颯,一手拉着她皮衣的下摆,一手搭在她肩膀上,几乎是全程闭着眼睛直到走到有电灯的楼梯间。

    「四楼。」姬颯回头说,还是一张冰块脸。

    李辰枋为自己的快吓破的胆打气,睁开眼尾随着上楼,她问:「为什么是四楼?」

    「因为树知道。」姬颯无奈,这个圆脸仲介翻来覆去问为什么,实在烦人。

    「谁是树?」

    姬颯不理她了,熟门熟路走到404门口,稳稳地敲了几下门。

    李辰枋看着404的门牌,想起这就是让李晏庭吓尿的鬼屋,她记得他说还有个小女孩...

    只见一个小女孩由404的门里探出头来,婴儿肥的脸上有着久不见阳光的惨白,绑着两条麻花辫,顺溜地垂在胸前,圆圆的眼睛正来回在李辰枋和姬颯身上打转。

    「你还带人来?这不合规矩吧?」

    「这是那个人的姊姊。」姬颯冷淡地说:「人呢?」

    「先进来喝口水吧。」草央笑着敞开门:「我们也快搬家了,你们赶上当最后的客人。」

    李辰枋不想进去,但她更不想一个人留在外面等,硬着头皮踏进404时,姬颯在她耳边说:「不要喝他的东西。」

    声音那么轻,草央还是回头了,月牙似的笑眼像是想在李辰枋脸上咬一口,她说:「这位姊姊怎么称呼?我是草央。」

    「我姓李。」李辰枋挤出一丝笑,不知为何不愿意报上全名。一进屋内发现很是明亮,客厅四四方方,铺着浅灰色的地毯,l形的白色皮沙发,液晶电视上是电动游戏啟始画面。

    「李姊姊好。随便坐,当自己家就好。」草央说。

    这房子忽然变了个样,但对姬颯毫无影响,她站得笔直,冷若冰霜地问:「李晏庭在哪?」

    草央从茶几的茶壶里倒了两杯茶,放上托盘端到她俩面前,笑盈盈地说,「姬姊姊、李姊姊,请用,润润嗓子我就带你们去找人。」

    姬颯和李辰枋都没有接过茶杯的意思,草央仰着脸,也不嫌手痠,捧着托盘直勾勾地看着她们。那眼神没有急切或热切,只觉得她瞳孔深且黑,像是直叩你的灵魂。

    「姬颯。」草央淡淡地说:「你不喝,那个傻孩子就被抓交替了。」

    李辰枋吓了一跳,瞟了姬颯一眼,小声问:「那不然...我喝?」

    「不。」姬颯摇头,她定定地看着草央,两双眼睛在半空中激起诡异的电流。

    「你不信?」草央笑容不变,声音却阴沉下来。

    「彼岸花有毒。」姬颯平静地说,她一直都能闻到草央的茶里有彼岸花的味道。

    草央放下托盘,揉了揉细细的胳膊叹气:「毒不死你的。狗鼻子吗?这样都闻的到?爱喝不喝,反正那个小鬼到了阎王那也是个小鬼。」

    听见阎王二字,姬颯想起请何太太打听草央的身份,又是彼岸花又是阎王的,这下她隐约有感觉草央大概是地下的人。

    李辰枋觉得这叫草央的很像是她看过的孤儿怨恐怖片主角,看起来是个小妹妹,其实已经长成变态的大人。有毒的茶不能喝,打听不到李晏庭的去向还不如赶紧走。就在她考虑怎么开口告辞时,听见门外有重物落地的声音,正想说要出去看看时,姬颯已经一个箭步往门外走去。

    「不喝,你就救不了他。」草央收敛起笑容,眼光又移向李辰枋:「等着给你弟挑坟地吧。」

    姬颯发现门推不开,知道是草央做了手脚,草央此时不紧不慢说:「大概还有10分鐘?不然救下来也没什么用了。你们听说过吗?上吊的男性,听说下面那里是硬着的,待会你们倒是可以开开眼界,看看是不是真的。」

    姬颯拿起茶杯就把整杯茶闷了下去,然后把茶壶和另一杯茶都打翻在地上:「她不能喝。」

    「你无依无靠,无根而生,怎么就这么大仁大义的呢?」草央似笑非笑:「李姊姊,能不能救下来就看你们家造化了,出门往左。」

    这次门一推就开了,姬颯跑向左边的中庭,看见李晏庭吊在樑上正在挣扎,她扶正被踢倒的桌子就爬上去抱着他的小腿,往上把他解下来。

    李辰枋被吓得掩着嘴却叫不出声,硬是被钉在原地半分鐘才扑过去帮姬颯,说话也颠三倒四:「还活着吗?有气,我看见还有气。姬颯你刚喝了毒药,医院,去医院吧。手机,手机在哪?干,怎么这么衰,警察呢?」

    把李晏庭放平在地上时,破玻璃窗外吹来冷颼颼的寒风,也带来隐约的叹息。一隻黑猫从窗外优雅地跳了进来,不满地朝姬颯喵了一声,就往404款款走去。

    姬颯救下李晏庭就交给李辰枋善后,喝了那杯茶是不得已,但她也并不担心。

    因为就算要收她的命,她也无所谓,人间她没有眷恋,原本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

    当四肢软下来,眼前不再清明时,她推了李辰枋一把:「你们走吧。」

    「那你呢?」

    「我有事,顾不了你两个,快走吧。」

    李辰枋犹豫了,姬颯很可能已经中毒了,而且是为了自己请她帮忙才出事的,这样丢下她不管,怎么看都太过分了。

    可是要凭她一人之力,把昏迷的李晏庭和姬颯都搞出去,又不太现实,慌乱间她手机又不知道掉哪了,想求助此刻也办不到。

    草央抱着黑猫在走廊里看着他们,一面帮猫顺毛一面说:「再不走,让人家为你们白忙一场,那才是忘恩负义。」

    李辰枋此时看着草央才感觉到真正的恐惧,不是放声的尖叫,也不是打电动砍丧尸的酸爽,而是沉甸甸压在心头,让呼吸都只能抽丝的恐惧。

    「我先把我弟抬下去...我,我再找人一起来救你。」李辰枋看着姬颯,心虚地说。

    姬颯没回答,只挥了下手,黑暗的中庭里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李辰枋手忙脚乱地半拖半抬着李晏庭离开,草央轻飘飘地在她背后说:「我要是你,就不会报警,也不会再回来这里。捡回来的命,不好好珍惜的话,特别容易再丢。」

    李辰枋头也不敢回,心跳得又快又急,而她离去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搧自己巴掌。

    她知道她会听草央的话,她不会报警,她不会回来。

    她知道姬颯是被他们连累的。

    可是她没办法,她怕,看见李晏庭吊在那黑漆漆,阴森森的中庭时,她只想保住他的平安,哪怕要用别人的平安来换。

    她不是个恶人。她只是没有教科书里的好人那么好。

    毕竟,谁都知道岳飞背上有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但又有谁会跑去纹身纹这四个字呢?

    姬颯手脚无力,一种陌生而舒适的倦意蔓生在她每个毛细孔。当理智一点点涣散,她觉得安心,嘴角甚至勾起了笑意。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刘雷的声音传来,只是姬颯的意识里已经没有刘雷这个人了。

    「我没让她休。」草央冷哼一声。

    「小祖宗想收为己用?高!这招高。」

    草央示意刘雷扶起姬颯:「先带回去。」

    「好咧,这无根人看着瘦,可真沉。」刘雷搀起姬颯。

    「骨气重吧。」草央话里没有讥誚,平平稳稳,刘雷摸不清她的意思,也不接腔。

    姬颯被平躺放在白色沙发上时,两颊有着淡淡的红晕,气息匀畅,像是进入甜梦乡。

    「小祖宗你煮的真是好东西,生人喝了很受用呀。」刘雷蹲下看着姬颯平和的睡脸。

    草央不搭理他,散盘坐在沙发上,正对着姬颯的头顶,端详了姬颯几息后,软软的手啪一下搭在姬颯的眉心。

    「毕竟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无根人,要用还是要除,端看她是哪路货色了。」草央说。

    刘雷马上明白了,传说无根人没有识根,眼、耳、鼻、舌、身五色根的记忆都被存在无色根里,也就是意,意念无实体,那是无根人的回忆录。草央知道撬不开姬颯的嘴说话,就直接探进她的意识。

    姬颯梦见了母亲,无根人生来无父,她也一样。

    不是失去父亲,而是从来就没有。

    姬颯母亲在一棵老树下睡了个午觉后,过了段时间就开始孕吐,这才知道怀孕,这是传说中的感生,也就是贞节受孕。

    那年她母亲15岁,没有人相信她这番话,尤其是保守的姬家村。

    妈妈脾气特别拗,每个人都说她说谎,她偏偏硬是一句谎都不肯说。家里把藤条打断了,她还是不改口,就是在树下睡一觉才怀孕的。所有人都认为她未成年怀孕,是想包庇哪个男人才胡诌乱道编故事。

    这事在村里很快闹得人尽皆知,所谓的姬家村在地图上找不到,只不过是十来户姬姓人聚居在偏乡。姬家的人性格排外,自詡道德高尚,和外界来往能免则免,对外人也保持着戒心和敌意。未成年少女怀孕在他们眼里是大丑事,个个都想把那个野男人揪出来,但姬颯妈妈始终不松口,坚持感生是真的,还主动提出去检验处女膜,但说什么都不肯打胎。

    闹到最后,家里也不让她去验身丢脸,她妈妈由学校退学后生下姬颯,找不到罪魁祸首,亲戚的敌意变转嫁到她妈妈身上,恨她自甘堕落,恨她嘴硬,恨她变成他们不懂的人。

    姬颯记忆的起点,就是面无表情,木偶般的妈妈。妈妈不会抱她,也不会亲她,但会一直定定地,带着抱歉的眼神看着她。所以她的肌肤习惯了不需要被触碰和接近,学会隔着距离了读懂别人眼神。

    祖父母动輒打骂自己和妈妈,长期都处于暴怒边缘,从小她就有求生的本能,能很快辨别出别人对她的恶意,所以她常常远离其他人,孤单单地坐在树下看蚂蚁搬家。

    「哈哈哈,你看那个野种,把树当亲爸爸了!」其他孩子笑她,拿石头丢她,刚开始她也会哭着回家找妈妈。

    「你是特别的孩子。」妈妈总是这样说,不管是姬颯被欺负了,饿了冷了,只要她去找妈妈求安慰,都只有这句话。

    特别这两个字,对姬颯来说就是一切苦难的根源。

    她妈妈常常一整天都坐在家里的同一个位子上发呆,姬颯后来发现妈妈会偷家里的钱去买酒,甚至直接在杂货店里偷酒,这让所有的流言蜚语都坐实了,她就是所有人口中,那个年纪小小就偷人的女孩,所以什么都做得出来。

    姬颯记得她越来越苍白浮肿的脸,那张脸绝对不好看,但对姬颯总是温柔的,一句斥喝都没有。

    进小学前一年,她妈妈用酒服安眠药自杀。

    姬颯没有见到她妈妈最后的样子,所以她只记得那张苍白浮肿的脸,温柔又残忍地说:「你是特别的孩子。」

    母亲走了之后,祖父母更是把姬颯当作透明,她小小年纪已自知自己孑然一身无所依。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这草胎木质发了芽,开始懂得草木的语言。

    那时候她还没有放弃讨好别人,对情感与善意的飢渴,让她每每得到什么消息就急吼吼地告诉别人,谁家走失的狗在哪里,公公昨天在村口抓着哪个阿姨的手说悄悄话,搬运工人说杂货店进的烈酒是假酒...

    于是别人原本深植在她妈妈身上的恨意,被移植到她身上,再加入更多厌恶。大家都说她是骗子,同时又暗暗觉得她如果不是骗子更可怕。

    姬家村里她成为一种不祥的化身,在她说出族长坑下村里卖地的钱之后,被村长关进小黑屋里,他们不给她吃不给她喝,即使那时她还小,她也懂得这些人想弄死她,就像他们一步一步逼死她妈妈一样,因为她是不该存在的人。

    在小黑屋里,她幻想如果自己是一棵树、一株草、一朵花,那该有多好?

    她答应自己,如果没被饿死渴死,那以后就学着像植物一样活着吧,面向阳光,不看背后的阴影,那样活下去。

    然后,村长的表妹,她母亲小时候的朋友,何太太来了。

    何太太跪在祠堂恳求村长放她出来,听说跪了很久很久。当小黑屋的门被打开,姬颯感觉自己破土重生,迎接久违的阳光。

    何太太让她用吸管喝宝矿力,拍掉她身上的尘埃,脸上是同情与懊悔交织的表情。一面道歉说来晚了,一面牵起她的手,把她带出姬家村,在佛教办的小学里当寄宿生,说是寄宿,在那里的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孩子。

    之后,她像植物那样堂堂正正地活着,再也不去看身后的姬家村,她不需要扎根,她不需要土壤,她可以就这样度过浮生。

    她学会了惜字如金,学会和别人保持距离,学会隐瞒自己的异稟,以设计做晃子,帮人鑑定家宅房屋吉凶,摆点盆栽或是园林造景。做出点名堂,口耳相传下,也帮过警察破过棘手的案子。但她从不承认这是风水或通灵,因为她不懂这些,更不懂说谎。

    草央收回手,歪头打量睡着的姬颯,梦境的内容都不愉快,乃至她睡着的表情也变得纠结。

    「倒是和你一样。」草央对一旁殷切注视着自己的刘雷说,刘雷看不见姬颯的记忆,一脸不解,她接着说:「不愿和风水沾边。」

    「小祖宗,此人可用?」刘雷问。

    草央缓缓地半点了头,脸上有着一丝不解,说:「理当是可以的,她过得并不好,可以算得上差,却还有间情逸致到处帮人,还找上门来要你镇压煞气。我不喜欢多管间事的人。她为救那小子还真豁得出去,也不是她什么人,我也讨厌过江的泥菩萨。」

    「她怎么知道我的?是不是走无常?」刘雷皱眉。

    「不是走无常,无根人凭着的是草根消息。」草央站了起来,沉思着来回踱步,停下来居高临下看着姬颯说:「先留着吧,再试试她。等她醒了,你好好和她说说。」

    「您的事,不好说吧?」刘雷问。

    「说你自己的事。这是个倔的,顺着毛摸。」草央递给刘雷一杯茶:「灌下去,让她吐上几回就会醒了。」